刺猬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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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5/19 18:58:00

朗诵:三文

作者:闻频

来源:周至县泽明书院(ID:zzxzmsy)

路遥有许多怪脾性,对雨和雪的痴迷,便是其中之一。

每到冬季,古城西安总盼望落下一场雪,哪怕是细雨裹着雪花,洋洋洒洒,白了街衢,白了屋檐,白了长青乔木的枝枝杈杈。

如果路遥还活着,下雪的日子,想必又要独自踏雪夜游了。

记得年12月26日清晨,关中普降大雪,省作协幽静的大院里积雪尤深。

路遥(右一)与闻频

我家的猫下楼去玩儿,夜里十二点还不见回家,于是妻和女儿下楼去找。刚出楼门洞,便见一个人在雪地里漫步,这是路遥。

“惠惠,找猫哩!”他凭感觉作出了准确的判断。

当女儿在煤堆里把猫找到时,已是深夜一点多了,路遥仍在雪地里转悠着。

路遥爱雨雪,我是深知的。在我和他相处的二十三年中,从延川到西安,他不知多少次向我喟叹过:“下雨了!”“下雪了!”“真美!”雨雪中,他有一种莫名的舒心和惬意,仿佛浑身的细胞都浸泡在了水里,又像是整个灵*都接受着洗涤。

路遥(左一)与闻频

第一次见路遥,是年春天。那时,延川县文艺宣传队刚成立,我在乐队做伴奏,兼文学创作。

一天早饭后,大约九点多,我到县文化馆闲串,适逢文化干事吴月光从外边回来,他手里拿着一份稿子(他当时编《延川文化》)。他把稿子递给我说:“这篇稿子,请你看看写得咋样?”

我接过稿子,是一首诗:《车过南京桥》。

诗没读完,我便被作者的才情深深打动了。其想象的丰富,诗句的奇特,十分令人震惊。吴月光带我从窑洞里出来见作者。

一个小青年,个子不高,大约二十岁,裹着一件褪色的烂棉袄,腰里还系着一条破麻绳,表情木木的。他就是作者。

吴月光说:“你的诗闻频看了,写得很好,我们这一期就用。”

小青年脸上浮现出一丝喜悦,但没说话,也不激动。

“这是你的笔名吗?”我指着诗稿上的署名“缨依红”问。他不好意思地望望我,仍没说话。

我说:“笔名一般要独特,好记、好念……你另想个名字咋样?”“好!”他接过诗稿,略加思索,划掉了原名,写下了“路遥”二字。我说:“这个名字好,路遥知马力。”

署名“路遥”的短诗《车过南京桥》在《延川文化》发表后,很快被《延安报》和省群艺馆的《群众艺术》选载,这就是路遥的处女作。“路遥”这个名字也就从此诞生了(后来,他告诉我,原先那个署名“缨依红”,是他初恋失败后的一点心绪)。

时隔不久,路遥突然到我们宣传队来上班。职务——创作员;身份——民工;月薪——十八元。

我俩住宣传队小院西边最北一孔窑,窑里只有一桌一椅一盘炕,我俩共用。

他知道自己打呼噜,不知从哪弄来一张单人床,支在了靠窗的墙角,而且带床头。后来,我俩合作写七场歌剧《第九支队》时,这床就成了他的写字台。

路遥(左一)与闻频

其实,他最常用的“写字台”,是一块一尺见方的五合板,板子上方钉有一个铁夹子。他写东西不择场所,草垛旁、墙根下、猪圈边……或坐或靠,五合板膝盖上一支,便可进入状态。身边练琴的、练唱的、背词的,嘈嘈杂杂乱成一团,他也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有一天,他突然问我歌词怎么写。我把歌词的要求和特点,用最简要的语言说了一下,他好像立即就明白了。他说:“咱一人写五首歌词咋样?”我说“好”。很快,他拿出了五首歌词让我看,果然都不错,完全合乎歌词的要求。后来收入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的《革命歌曲》集中的《清格朗朗流水幸福渠里来》,便是这五首中的一首。

在延川时,每当雨天,他便呈现出莫名的狂喜,总要向我抒发一些心中的畅快。若是小雨或大雪,他就独自在雨雪中漫步,若是大雨,他就在窑里静听哗哗的雨声。那种享受和满足,便只有他能体会了。

延安雪景

年秋天,他在《延河》帮忙,住在省文化局招待所的平房里。有一天我去找他,正值大雨倾盆,秋雨敲打着院内梧桐,我俩促膝灯下,谈着往日的趣事,他的心情特好,话也比往日多了。

路遥平时话不多,我和他相处了二十多年,从来没见他滔滔不绝、激昂慷慨过。纵是两人谈心,中间总要撒满省略号。他属于深沉、忧郁的一类,但却不乏幽默与诙谐。

当专业作家后,他的时间便是早晨从中午开始。常常在我上班的时间,转悠到我办公室来,这是他的休息时间,他只是随意来走走。我知道他的习惯,我办我的公,不理他,他也不理我。自己点一支烟,扔我一支烟,把这四堵看了不知多少遍的破墙,又细细地巡视一遍,然后就慢悠悠地摇出去了。

路遥爱丢东西,小东小西不算,年一个冬天,他就丢了两件棉袄。陕北的冬天很冷,家家窑里烧炕,进屋棉袄一脱,走时便忘了。悲哀的是怎么也记不起丢到哪儿了,只得再买一件。买了又丢。待到数月后,又到人家里时,发现了棉袄,夏天也来了。

路遥

(后排左二)闻频(左三)当年与延川县领导合影

但是,他的书不丢。

他自到宣传队,就背一个印有“红*不怕远征难”的小挎包。不论去哪儿,包不离身,包里的牙膏牙刷常不翼而飞,但书却在。尤其是那本蓝皮的《创业史》,总和他形影不离。

第二年,我见他的《创业史》变成了橙*色,他说那本已翻烂了。到省作协后,我俩偶尔谈及此事,他说,他翻烂过三本《创业史》,究竟看过多少遍,就可想而知了。

在我的记忆中,年我借调在延安文工团时,他从延安大学来团里找我,书包里还有《创业史》。

路遥当年背的书包

宣传队下乡演出,路遥总是跟着的。下乡演出很愉快,宣传队的演员大部分是北京知青,演出的节目,以样板戏的片段为主,一群年轻人背着行囊,翻山越岭,一路说笑唱闹,十分开心。

在宣传队,路遥拉过幕,做过敲打击乐,有时也混在伴唱群中吼两嗓子,他的音质真还可以。

白天,演员排练时,他便躺在山坡上或树底下看书。他除了爱读书,还爱看报,据他中学的班主任常有润说,王卫国(路遥的原名)中学时就爱读报,这在陕北的初中生中是少见的。

路遥吃饭不讲究,或许是从小太穷的缘故,除了大肉,什么都吃,最爱的是家乡饭,洋芋擦擦、豆钱钱,捞面条喜欢打个荷包蛋。而对酒宴大菜,没有兴趣。他常戏谑道:“路遥好抚育。”但他抽烟很讲究,烟一定要顺口。他平时口袋里装的都是高级香烟,高级烟中,他还要随口味的变换而挑剔。

仅仅在写《平凡的世界》六年中,就换过好几种香烟,先是“恭贺新禧”“红双喜”,后是“红山茶”“红塔山”“阿诗玛”,在抽某一种品牌的烟时,其它的好烟是不抽的,而且还要掐掉过滤嘴。

他的创作习惯,也与众不同。在延川时,习惯于支块五合板,随时随地皆可。到省作协后,凡写大些的东西,必须找个写字间。这个写字间可以十分简陋,但桌面上总要归置得清洁整齐,称心如意,否则便不能进入创作。至于桌面以外,就可以任意凌乱了。

路遥在写作中

路遥个性很强。为办延川小报《山花》,他和谷溪经常碰撞,为一首诗的修改,两人争得不可开交。

记得有一天,已经深夜十二点多了,谷溪突然给我打电话,让我到县*工组去一下。我不知什么事,便立即赶到谷溪宿舍,路遥也在,两人都恼凶凶的,谁也不理谁,各自闷头抽烟。

原来是为了路遥诗中的几个句子,谷溪不满意,让路遥修改,路遥不干,便让我来做裁判。我们三个人相处得久了,都很了解,诗敲定后,大家立即欢天喜地起来。

路遥(左一)与好友曹谷溪在*河畔采风合影

展现路遥个性的,还有一件小事。

大约是年冬天,因为天冷,他从床上移到了炕上。一连两天,我总见他趴在炕沿上写东西,一页稿纸,画得密密麻麻,我忙于排练,也没问他。

过了几天,他拿着几页抄清的稿子给我:“闻频,你看看,我写的小说。”我一口气读完了,小说叫《优胜红旗》,还真有味儿,是个正儿八经的短篇。

我们当即在《山花》小报上发表了。《陕西文艺》(即《延河》)创刊号选载了路遥的这篇小说。这是路遥写的第一篇小说,也是他公开发表的第一篇小说。

路遥对我说,他当时之所以要写这篇小说,是因为有人说他只会写诗,而说他的那个人,是写小说的。他要争这口气。

路遥(右一)与好友

路遥的悟性使我吃惊,在我俩合写七场歌剧《第九支队》的时候,我真是信服了。

那是年夏天,县委突然交给宣传队一个任务,让我们赶国庆节拿出一台大戏。编剧自然是我和路遥。

有人希望我们写孙立哲的事迹,我考虑不好表现,最后定下写革命历史题材。

当时,已是8月,时间很紧,我俩一同去走访老红*、老八路,途中便谈构思,列提纲,兴致十分高,合作很愉快,很快向领导提交了方案。剧名《第九支队》,全剧共分七场。

把一幕七场歌剧,从无到有,在一个多月之内立在舞台上,工程是艰巨的。宣传队没干过,我和路遥更没干过,两个年轻人可谓不知天高地厚。为了赶时间,我们采取了流水作业法。

即:我俩写一场,曹伯植谱一场曲,演员排一场,全剧写完了,也谱完了,演员也排完了。

为了使第一道“工序”不误事,我和路遥又分了工。剧本由我执笔,他做助手,我写对话,他拉唱段。

写前,我俩把这场戏的剧情对好,有几段唱,由谁来唱,什么心情,什么环境,唱什么内容。然后,各行其是。

使我吃惊的是,每当我把对话写到该唱的部分时,他已经把唱段的唱词写好了,而且写得都合乎要求。我稍加修正,一抄而过。接下来,再向下进行,效率很高,进展很快,两人配合之默契,简直不可思议。

他的唱词写得深情委婉,很富有陕北特色。那时,我便深感这小子是个人物。

路遥与闻频在咸阳彩电厂楼前

(那天换届会刚结束,他当选上省作协付主席,特高兴)

二十年后,他在省作协院里借了一间房子写《平凡的世界》。一天下午,他来到我办公室:“闻频,帮个忙。”“干啥?”我以为要抬什么东西。“替我写首诗。”接着他说:“多年不写诗,连感觉都找不着了。”原来是《平凡的世界》中有人物是诗人,他说了这一段的前因后果,对诗的内容和水平的要求,临走又强调了一句:“就按谷溪的语气写,不能写太好,也不能写得太差。”

这像是二十年前合作的翻版。我追问了一句:“啥时候要?”他回过头说:“大概二十分钟后就写到了。”他走后,我十几分钟便完成了,自己学着谷溪的语气念了一遍,便给他送过去了。他看后很满意说:“咱俩真是老搭档!”这就是《平凡的世界》第一部里,贾冰朗诵的那首诗。

路遥(右)在陕北农村走访

路遥创作的突飞猛进,是在他到省作协以后。年秋天路遥进入延安大学时,我也被借调去延安地区文工团。他常到团里来找我。

这时他的装备大有改观,除了那个“红*不怕远征难”的挎包没变,衣服从里到外,全更新了,而且添了一只手表。他说,这全是“林氏装备”(即当时的恋人,后来的妻子林达购置的)。在延大,我的感觉,他没有认真听过课,他到团里来,有时是上课时间。但他书包里的书更多了,也更杂了。

有一次,我问他又写什么?他说,他不想写什么,只想趁这个机会多读些书。这段阅读,无疑给他后来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大学还没读完,他被《陕西文艺》(即《延河》)借到编辑部做了实习编辑。

20世纪80年代,路遥与陕西青年作家在一起

(后排左一为路遥,左三为陈忠实;前排右一为贾平凹)

年夏天的一个周末,他来到咸阳我家,我俩谈了半夜。这次主要谈了他到省作协后的收获,对文学的理解,对省作协老一辈作家教诲的感受。他谈到了很多人:胡采、王汶石、杜鹏程等。从他的讲述中,好像和他交谈最多的是贺鸿钧、董得理、李小巴等。当然,他当时最推崇的作家还是柳青。他说他只拜访过柳青两次。言语之间,不无遗憾。

还有一次,他带了一本《陕西文艺》来咸阳,这一期发表了他的一组散文,是写渭北高原棉产区的。我读过他的诗、歌词、小说,读他的散文,还是第一次(这也可能是他第一次写散文)。在当时公式化、概念化成风,空话、套话为时尚的氛围中,他的散文质朴、纯真,读来十分亲切。尤其驾驭起文字十分得心应手,使我对他更加刮目相看了。这组散文,是他潜心读书以来的第一次亮相,也是他在作协老一辈作家言传之后,重新感悟和审视文学之后的第一次实践。我以为,他在文学创作的千山万壑之中,找到了,也可以说是悟到了一条切实可行的道路。

路遥在陕西作协大院

年,路遥结束了延大的学业,被省作协调来做《延河》杂志小说编辑。后来,我也进入省作协在《延河》做诗歌编辑,我俩又到一堆儿了。

在省作协,路遥写小说,我写诗。一个礼拜天,一大早我在办公室写东西,他从前院急匆匆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电报,一进门便高兴地喊:“我获奖了!”说着扑过来,把我紧紧拥抱了一下。路遥这种由衷的喜悦和兴奋,我只见过这一次。这是因为他的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在全国获奖,也是他第一次获奖。后来的几次获奖,包括茅盾文学奖,他再没激动过。

有一种现象很奇怪,路遥和我闲聊时,多次重复过这样一句话:“必须在四十岁以前,把自己要干的事干完。”尤其是在《人生》轰动之后,他这个意识已非常清楚。尽管他引用了曹雪芹、柳青等人的事例,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把标杆定在四十岁以前,是先兆?是预感?他说这话时才三十岁出头,身体也健壮如牛。像他那样的身体状况,推论出四十岁以后便精力不济,是欠逻辑的。然而,征兆还是出现了。

路遥(左三)与闻频及文学爱好者合影

年夏天,或是秋天,我正在办公室校对他的第一部《平凡的世界》,他从那间借用的写字间过来。如果平时,我是不理他的,他常像一团浓重的云,来了又去了。但这次不同,他一进门,便有气无力地说胸口难受,正说着就躺倒在我的小床上,气色很不好。他说,他感到心脏很疲惫,好像要停止跳动了。

我知道他的心脏没病,他是太累了。我让他静静躺一会儿,缓解一下疲劳。为百万字的《平凡的世界》,他把生命的弦,已经拉到了极限。我曾在一篇短文中提到,路遥之所以在事业上攀到如此的高度,有两个因素:一是超人的悟性,二是顽强的韧性。

不断进取,永远向前,是路遥精神的本质。他像个马拉松运动员一样,花了六年时间,跑完了《平凡的世界》全程,到终点冲刺时几乎栽倒,本该彻底放松,认真恢复一下元气了,但一味进取的他,只做了几个深呼吸,便又马不停蹄地《早晨从中午开始》了。

性格使然,无可奈何。

发表在《花城》杂志上的《平凡的世界》

路遥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忧郁的,甚至有些孤独,这种性格,与他对雨雪的特殊热爱是吻合的。

在我的印象中,只有他的弟弟王天乐和他一起时,他才感到充实和愉快。每次天乐来,他兄弟俩总有说不完的话,商量不完的事,每每作彻夜谈。对天乐的赞赏,也是他和我经常谈的话题。更多的时间,他喜欢独自沉思。

路遥与他的二弟、三弟

年夏天,谷溪来省作协,我们三人又重逢了。大家一起在我的办公室回忆我们延川的日日夜夜,路遥那天的谈兴很高。

路遥催促谷溪回去后,找延川县领导商谈一下,争取搞一次《山花》出刊二十周年纪念活动,并说,他再忙也要参加,还动员我也一定要参加。同时,还给谷溪开了一串邀请出席人员的名单,有北京的陶正、史铁生,宁夏的王荆竹及在延安工作的延川文学新人。

没过多久,路遥兴致勃勃地来找我,手里拿着一张照片说:“闻频,这张照片你有吗?我在家整理照片翻出来的。”

这是一张黑白照片,是年我俩在延川城外秀延河畔的合影。我说:“这张我没有,我有一张咱俩坐着照的,是林达给咱俩拍的。”他说:“这张你留着吧,我那儿还有一张。”他的这种怀旧情绪,在病中更明显。去看望他的人很多,他想见的人也很多。据临终前陪他的张世晔说,路遥在临终的前几天,还自言自语地说:“闻频最近也没见来。”(医院去)

路遥在省作协

年的7月,路遥请人装修房子。一天下午,我下班往家走,他靠在编辑部院子的一个烂藤椅里,精神很不好。

我问:“你病了?”他答:“拉肚子。”我说:“吃饭了吗?”他说:“没有。”我说:“到我那儿吃吧。”他说:“行,吃点面条。”

那天下午,路遥在我家吃了一碗面条,他让打个荷包蛋,糟糕得很,我买的鸡蛋不新鲜,包不住,只有蛋*,不见蛋清。我俩凑合着吃了一顿。

后来他到延安去了,一到延安就住院了。

医院后,我去过两次,看望他的人多,护士一旁直催大家离开,什么也没顾上说。路遥就这样匆匆走了。我写下这篇回忆,权作对他的纪念吧!大雪纷飞的时候,喜欢雨雪的路遥,你在哪里……

闻频,年生,年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曾任《延河》月刊副主编,陕西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著有诗集《秋风的歌》《红罂粟》《闻频抒情诗选》以及《闻频诗文选集》等。

注:以上照片来自作者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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