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玖卿
01.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1]
晓星尘归来时,隔着很远的距离,隔着一面半倒的墙,便听见了义庄内传出的朗朗笑声,夹杂着少男少女斗嘴的争闹声。道人面上露出无奈的神色,心中却泛着暖意,是那种知道家中还有人在等着自己回来的温暖。他瞧不见夜深时的那盏油灯呢,却听得见嬉笑怒骂的吵闹声,心中便已知晓,自己并非孑然一身。
他迈着沉稳的步伐,手中挎着买菜时用的竹篮子,细细地数着步子,越来越近的距离,越来越显著的欢喜。
有人叫住他,笑说:“道长,你家两个孩子可真热闹啊。”
行人也会道,你们家真是热闹啊。
道人回以温和的笑,束在眸上的白绫在脑后打了结,多出来的一小段绸带在乌黑的发丝间飘,顺着缎尾滚落的,是满心的怡情悦性。
他回答道:“是啊,两个孩子都爱闹,隔着墙也叫人听了笑话。”
行人嬉笑两句,转身投入了繁忙。道人冁然而笑,脚步一拐,进了义庄。
门一开,人已扑了上来,晓星尘忙空出手去接住,只接住了一个瘦瘦小小的小丫头。小丫头拽着他的袖子,忿忿地向道人告状。
“道长,你看那坏东西,这秋千做出来还不让人玩儿。”
这个秋千搭在义庄院子里的那棵老树下,光秃秃的枝丫,吊下来一个简简单单的秋千,一块木板和两条麻绳,足够孩子玩闹了。这还是前几天阿箐闹着要玩,这才搭起来的。
义城内只有一个地方有秋千,全城的孩子都会围在那里玩。可是秋千只有一个,僧多粥少,阿箐抢不过那些半大小伙子,被推搡着跑回义庄,拉着晓星尘的袖子告状。
听闻阿箐在外边被野小孩欺负了,薛洋咧着嘴笑话她,左一口小瞎子,右一口小废物,直叫得阿箐泪眼汪汪,将竹竿敲得哒哒响。
晓星尘安抚着阿箐,转头对薛洋劝道:“小友,你就别欺负阿箐了。”
阿箐立刻附和,冲薛洋喊道:“听见没有,道长让你别欺负人!”
薛洋呛她,把小姑娘呛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倒是在一旁笑得开怀,着实是顽劣。
第二天一早,阿箐起床走出屋子的时候,被院子里的几块木板绊了一下,险些摔倒。薛洋蹲在院子里,拿着砍刀砍着木板,咔咔地一声一声地响。
阿箐蹲在地上摸了好一会儿,疑惑道:“你在干嘛?”
“闲着无聊,做个秋千来玩。”薛洋用甜甜的嗓音说着,语气却像在说“干你屁事”般欠揍。
阿箐只听见了薛洋话中的“秋千”,也没去在意薛洋欠扁的语气,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坏东西,你快做,做出来不给那些坏家伙玩。”
少年全然不理会小姑娘的兴奋,嗤笑一声,道:“也不给你玩,我做给我自己玩。”
阿箐一听,险些炸了。晓星尘恰好买了菜回来,听到两个孩子的对话,及时按住了要爆炸的阿箐,道:“不如我们一起做秋千,大家都有份的话,那大家都能玩了。”
“还是道长明事理啊。”未等阿箐说话,薛洋率先开口,“不像小瞎子,尽想着不劳而获。”
小姑娘被按下去的脾气又一次炸开了,竹竿重重地敲打在地上,“谁想着不劳而获了?不就是搭秋千吗,谁不会啊!”
三个人,就这么蹲在了小院子里,对着木板和麻绳敲敲打打,吵吵闹闹地忙活了半天,终于把秋千搭起来了。
看来秋千搭起来了还是不能阻止两个孩子吵起来呢。
晓星尘心中无奈,却又享受着这种吵闹,只是他未来得及开口抚慰阿箐,又听那边的薛洋呛道:“这玩意儿是我做的,凭什么要给你玩?”
“你!”阿箐不服气地转过身去,手指头指着薛洋,气得透红了整张脸,“木板还是我给找来的,绳子是道长绑的呢,这秋千也有我和道长的一部分!”
薛洋捏着甜甜腻腻的嗓音,却全然不讲道理,继续呛着小姑娘,“要不是有我来组装,就你找的那些破木板,你就在地上荡秋千吧。”
薛洋说着话,很是恶劣地推了一把秋千,没有人坐着的木板带着麻绳摆动,直直地朝阿箐的鼻子冲去——没有碰到,木板堪堪从阿箐的鼻尖擦过,到达了它所能达到的最高点,而后终于受不住自己的重量,被麻绳牵扯着,往薛洋的方向荡了过去。
道人站在一旁听着两个孩子的争闹,心中轻快,扶着阿箐的肩膀,却是冲薛洋说道:“小友,阿箐年纪小,又是女孩子,你多让让她。”
薛洋不服,立刻出声:“我让她?那谁来让让我呀?”
小姑娘呸了一声,嚷嚷道:“道长还不够让你啊?好吃好喝地供着你,还没收你住宿钱呢!就你一天天的不知道帮忙买菜,就知道挑食!”
“嘿你个小瞎子,别说得好像昨晚闹着要吃肉的人不是你!”
小姑娘心虚,顿了一顿,又骂回去:“明明你还闹着要吃糖醋鱼呢!”
道人叹息一声,提着菜篮子,走进了屋内,熟练地绕过了门口的棺材与桌椅,走到了厨房里面。菜篮子被放在灶台上,除却几棵青菜,还有阿箐想吃的肉,以及一条偶尔扇扇尾巴的鱼。
道人要带着少年和小姑娘去踏春,小姑娘没踏过春,一路上都很兴奋,东摸摸西碰碰,被少年笑作没见过世面。小姑娘嘟着嘴反驳,直问难不成你见过大世面?少年不做声,跟在道人的身边走着。小姑娘被飞过的蝴蝶吸引了注意力,追着蝴蝶跑远了。
道人好奇地问:“小友今日似有些安静。”
少年盯着他眼睛上的白绫,回答道:“我又不像那个小瞎子。”
道人轻笑,双眉弯弯,“嗯,小友见过大世面。”
少年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招呼道人挨在他身边坐,然后说:“我有个朋友,他才叫见过大世面。”
这个朋友,少年提及过许多次,开始时道人还会询问,朋友是谁,得到了两三次模棱两可的答案后,便也明白,小友不想与他多说他的这位朋友。说不上是失落还是难过,道人心中酸酸涩涩,唇角的弧度也落下去了两分。
少年人闲不住,东看看西瞧瞧,指着一簇花问:“道长,那是什么花?”
薛洋怀着坏心思,明知道晓星尘看不见,却只问了问题,连花长了什么样都不多说一句。
道人对此却一无所觉,好脾气地询问:“我瞧不见,小友不如摘一朵与我,或者口头描述一番?”
少年的坏心思得逞了,却不见得有多开心,手往旁边一伸,摘了一朵小花儿,丢到了道人的身上。
道人摸索着,将小花儿的五片花瓣摸了个遍,“花五瓣,花萼萼片披针形。小友,花冠可是呈红色?”
薛洋漫不经心地答道:“嗯,对啊,红的,还有点紫。”
“那便是长春花[2]了。”晓星尘将花往手心里捏了捏,控制着力道,将小花儿藏在手心,却不会捏得花瓣萎靡不振,“这长春花可入药,清热平肝,不如摘些回去,我给你们做花糕吃?”
说到花糕,薛洋的眼睛亮了亮,凑近了问:“甜吗?”
晓星尘摇摇头,“长春花味苦性凉,要做出甜花糕,怕是得加上一罐子的糖。”
“苦的啊。”薛洋失望地哀嚎一声,“不吃,死也不吃苦的。”
晓星尘哭笑不得,心中对这爱吃糖的小少年又多了两分亲近感。在山上时他作为师兄便常照顾孩子,没成想下山来了,依旧照顾着孩子,那份被依赖被需要的满足感充盈了他的整颗心脏。他故作严肃地面向薛洋,告诫道:“糖吃多了对牙齿不好,小友每日吃糖,可要记得漱口。”
薛洋对他念念叨叨的话起了不耐烦的心思,挥挥手敷衍着:“知道了知道了,不会劳累道长帮我看牙的。”
道人哪里听不出少年的敷衍,只是他一向对少年狠不下心来教训,此时也是一样,抬手往他的额上虚虚一点,叹一声:“你呀。”
道人没有发现,他的语气中的黏腻,正如他也没有看见,薛洋眼中划过的惊诧。他只感觉到身边的人凑得更近了,就在自己左手边,不用伸手,他们的衣袂也交叠在了一起。
“说起来,这还是我们三个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春天呢。”道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深了几分,“小友以往的春日与何人过?”
似乎带了一丝丝试探的味道,道人的问题隐隐带着指向性。他委婉地问着:从前没有我的春日里,你可是与你那位朋友一起度过?
他期待着什么,有些紧张,也有些慌张,心脏砰砰地跳,他又开始担心那兴奋得过了头的心跳被薛洋察觉到了。
薛洋躺倒在草坪上,任由春风面上抚,卷着一根狗尾巴草含在口中,口齿不清又毫无防备地回答:“孤身一人,四海为家。”
道人心中一突,说不清是欢喜还是忧心。
少年对道人的心中所想一无所感,尖锐的小虎牙将狗尾巴草的茎咬出一排排的牙印,“我孤儿一个,从没见过什么亲戚,自己一个人去哪不是去,何必在意和谁一起?”
道人不以为然,“身边有个陪伴,总是好的。”
孤身一人太寂寥,成群结队太吵闹,两三人结伴,志趣相投,携手同游。
晓星尘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
“小友若是不介意,日后你我与阿箐一道,就在义庄也好,游历九州也罢,结伴而行,也好有个照应,如此可好?”
薛洋挑着眉,神情带着小小的恶劣,又有一种小孩子找见新玩具的得意的味道。他点头,末了才想起来道人看不见,便开口补上一句:“好啊。这可是道长亲自说的,我看下次那个小瞎子还敢不敢赶我走。”
阿箐疯完回来时恰好听见了最后这一句,立刻敲起了竹竿,打在草地上,没能发出暴躁的声响,她便口头表达了愤怒,大声道:“道长,明明是他白吃白喝不干活,还天天欺负我!”
薛洋哈哈哈地笑起来,回道:“那有怎样?道长都没说我什么呢,你管不着。”尾音上扬,得意洋洋,是要气死人的语调。
道人坐在草地上,感受着铺到身上的春日暖意,听着耳边喧闹的少年稚音。
岁月静好——即便偶尔有些闹人,那也是一种别样的静好。
02.
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
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3]
他们很少会走到那么远的地方来夜猎的,毕竟家里还有一个小姑娘要看顾。但是这一次他们走得确实有些远了,距离义城,御剑也得要半天的时间。
夜猎所在地附近有一个湖泊。清晨时分,白雾在湖面上漂泊着,轻纱笼罩了整个湖面。等太阳再升起些,浅金色的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湖面,铺成了湖泊的鳞,反射着细细密密金色的光点。再过一段时间,湖面便能如明镜般透彻,能轻易映出天空浮云的颜色,温润的蓝缠绵着柔和的白,被青山裹在其间,水天之间,几朵淡粉的水芙蕖[4]随风摇曳着花瓣,几缕幽香,随风遨游天地间。
晓星尘听了村民的描述,心生向往,便拉着薛洋御剑前往。
湖边有座楼,写有楼名的牌匾早已褪了色,上面的繁复古文也模糊不清。薛洋盯着那块牌子看了半天,也没能认出来那是什么字,自然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楼。但是薛洋从来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没有名字便没有名字吧,只要存在着,就总能被记住的。
只是——薛洋看向站在他身边的晓星尘,盯着他眼睛上缠着的白绫看了好一会儿——这个人明明就看不见,做什么执着于亲自来一趟呢?
小少年不明白,却还是乖乖地跟了来。
道人走进那座楼,往栏杆上一拂,拂了一手的灰。少年瞧见了,拿出帕子来给他擦了去,等道人的手指恢复了洁净,少年才猛然发觉自己做了什么。他懊恼着,将手中的帕子往地上狠狠一丢——什么时候他也会带这种娘们唧唧的东西了?
帕子砸向地面的声响太轻,道人听着楼外的微风拂波,没能听见替他除净手心尘埃的帕子被遗弃的声音。他背对着帕子掉落的方向,一步一步地,在尘土上踩出一串长长的脚印,登上了楼顶。微风拂面,带来的是湖水的清冽。
登高望远,映入眼底的是碧波荡漾。
薛洋倚靠在栏杆上,半人高的栏杆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灰,粘在那黑色的衣袍上,留下一条条灰色的痕迹。薛洋却并不在意,他眯着眼睛,望着那湖光山色,感受着微风拂面。
“风中似有荷香。”晓星尘突然开口,面向湖泊,极为认真,似真能透过那层密密的白绫,看清面前的山水如画,“小友,湖中可开有菡萏?”
“是开了几朵荷花。”薛洋应道,“你明知道自己看不见,做什么还要来这里?到头来还不是我说给你听。”
道人轻笑,“看”向少年,“我自知失了双眼,但是小友的双眼完好,何不如由小友代我赏看,再说与我听?”他顿住,微微低下了头,一直盯着他瞧的小少年敏锐地发现了他微红的耳尖,未来得及调侃,又听道人继续说道:“你知我从来喜欢听你说话的。”
小少年怔愣在原地,歪着脑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脸上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他曲下腰肢,脸庞凑近道人,呼吸喷洒在道人的下颏上,果然瞧见了道人慌乱躲避的动作,以及从尖端透红至根部的耳朵。
少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他刻意甜软了嗓音,拽着道人的胳膊,垫着脚也要凑到道人透红的耳边说话,他说:“原来道长这么喜欢我啊。”
如此直白的话语,如此靠近的距离,让道人手足无措,舍不得推开,亦忍不住悸动。
道人的手虚虚地扶在少年的腰际,似担忧他摔到,又似要将他纳入怀抱。
少年人顽劣心性,发现了好玩的事情,哪里舍得就此搁置。他又上前了小半步,将两具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夏日的衣袍单薄,几层轻薄的衣料宛若无存,他们甚至能感受到彼此肌肤的滑腻,以及皮肤下肌肉的紧致。
道人越发无措,虚虚换在少年腰际的手无意间贴实了去,恰巧贴在了少年腰间的软肉上。道人慌张得很,手上失了轻重,往那处软肉上一捏,竟将怀中的少年捏得浑身发软、腿脚无力,整个身躯贴得越发紧密。
小少年一只手揪着道人的衣襟,维持着平衡,另一手抓过道人的发丝,缠在指尖柔柔地绕,他抬头,看见的是道人利落的下颏线,再往下看,是一个上下移动着的喉结。都是男人,用粗话讲就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了,少年自然知晓道人如今是何反应。顽劣的少年盯着那上下窜动的喉结,突然抬了头,用唇瓣封住了它的去路。
道人狠狠一怔。
脖颈处有些微微湿润的感觉,炙热的气息吻在敏感的位置,道人的两条胳膊受了刺激一般狠狠收缩,箍在少年的腰间,将少年彻底圈入了怀抱。
口唇纠缠在一起,卷动满腔春水,昏沉着,着迷着,两个人都沉溺着。他们较着劲,不服气地拉扯着对方,攻城略地,逼着对方与自己起舞。风卷云涌间,春水搅动时带出的黏腻暧昧音,被悉数吞入腹中。
远方的水天一色,此处的灵肉交融。
少年人在战役中溃下阵来,失了力气地被道人拦在怀中,他倚靠着,双手环到道人的颈后,任由道人将他的唇瓣碾转得绯红,好似湖面那几簇水芙蕖,泛着淡淡的粉色——那种叫人悸动的颜色。
他们的额头紧靠,将灼热的呼吸扑打到对方的脸上,享受着对方的热度。
初生牛犊不怕虎,少年扭着腰肢,顶着道人的小腹,满意地感受到道人越发急促越发沉重的呼吸,他问:“道长,做吗?”
理智的弦绷直到了极限,道人的脖根上难忍地暴起了青筋,可他说:“你还小。”
少年蹙眉,对道人的话及其不满,脑袋往后一仰,不轻不重地锤在道人的额头上,反驳道:“你才小。”
道人缓缓平息着不稳的气息,搂在少年腰间的手伸到少年的脑袋上,在那一头从不肯好好打理的发上揉了揉,突然问道:“你我如今已是这般关系,我日后,还要喊你小友吗?”
少年人眼睛眯了起来,懒洋洋地枕在道人的肩膀上,“你我如今是何关系啊?我怎么就不知道呢?”
道人面上发烧,心中无奈,心想小友当真顽劣,哪怕亲密的事情也做过了,依旧要他亲口说这样躁得慌的话来哄他。
可是道人乐意得很,他摁着少年的脑袋,凑到他的耳边,像之前少年做的那样,将灼热的呼吸喷到少年的耳廓上。
他说:“你我之间,自是道侣的关系。”
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没有三书六礼,唯有这一湖山水、几簇菡萏,见证他们对彼此的心意。
小少年被取悦了,眯着一双眼睛赖在道人身上不肯起来,不安分的小虎牙抵在艳红的下唇上,红白相映下,红得更艳了。
夏日暑气旺,两个人紧贴在一起,没一会儿便出了汗,衣袍黏腻在身上,难受得紧。
薛洋受不住热,非拉着晓星尘跑下了楼,来到湖泊的岸边,褪了鞋袜,将裤腿卷到膝盖以上,扑通一声,跳入水里去了。水花溅起,沾湿了未能躲开的道人的衣袂。
“道长,快来啊,水里凉快得很。”薛洋俯下身捞着水,往晓星尘那边泼去。
“小友,别闹。”
温温和和的语气,平平淡淡的词语,半点威慑力都没有,故而回应他的不是薛洋听话地从水里走上来,而是又一泼清凉的湖水。晓星尘有些懊恼地拧着袖子,将水汽拧干,却听薛洋喊道:
“道长,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啊。”
晓星尘一愣,没想到他这位市井话说起来一套又一套的小友还会吟诗,他笑着问:“小友可知这诗是何意?”
薛洋哪里知道呢,不过是当初听了金光瑶随口一说,他便随耳一听,因着诗里的一句“清风明月”,想起了那位道长,在心中多诵了两遍,自此记下来了罢了。
那方沉默,晓星尘便知道,这随口诵出的诗句,怕只是薛洋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只记住了原句,却没能理解意思。
“这句诗的意思是,清风明月无人看管,自由自在,月光融入清风从南面吹来,使人感到一片凉爽和惬意。”晓星尘认真地解释着,语调却比平日里柔和了许多,“小友是从何处听来的呀?”
“哪记得是哪里听来的。”薛洋答道,“明月清风晓星尘,恰巧这句诗里长了道长的名号,才记住了两句而已。”
这话说得真假参半。从哪里听来的,自然是从金光瑶那里听来的;为什么记住了,因为诗里有晓星尘啊。
晓星尘没想到是这个答案,怔愣片刻,却被薛洋突然拽住了袖子,力道将他往水里拖。晓星尘没有防备,被他这么一拽,整个人摔进了水中,水花飞溅,打湿了所有的衣物。
“小友……”
道人有些艰难地爬起来,却又被猝不及防扑过来的少年压了回去,涟漪在二人身边泛起,水珠滴落入湖面,滴答滴答。
少年说,晓星尘,给我。
——好,给你。
天边无月,清风犹在,凉爽而惬意。
湖水打着微波,波浪一圈一圈地涌出来。
听,风中不只有涟漪的声音——
03.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5]
义城外那棵老桂树[6]开花了,一树金灿灿的小花,落了一地的金*,桂香被风裹着在义城的街道里流窜。金*的色泽,轻而小的花朵,层层的碧叶,沁人心脾的芳香,虽不像月季、牡丹那么显眼,却有着那缀满枝头、含而不露的潇洒风度。
揉破*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风度精神如彦辅,大鲜明。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粗生。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7]
晓星尘嗅着满城的桂花香,心有感知,忆起从前师父教授的诗句,也能想象出那棵桂树的模样。
可同样的景象落入薛洋眼中,浮现出来的只有,桂花糯米藕、桂花鸭、桂花红烧鸡、桂花小排、桂花粥等等一切以桂花命名的吃食。
那一大早,小少年挎着小竹篮,竹篮内铺了一层碎花布,兴冲冲地跑出了义庄的门,跑两步,回首来招呼,喊着:“道长,快一点!”
道人将门关好,回头面向少年,食指竖在唇瓣前,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他往门外走了几步,边走边道:“小声些,莫要吵醒阿箐了。”
薛洋不以为意,哼一声烦道:“那小瞎子昨晚也不知道跑哪里去疯了,现在睡得跟猪一样熟。”可他嘴上嫌弃着,声音却压得低了。
道人笑得无奈,在他的脑袋上揉了揉,哄道:“阿箐最近是在外面玩得晚了,回来我便说说她,你也别气了。”
少年的毛得顺得舒服了,在道人的掌心里蹭蹭,像极了一只与主人撒娇的奶猫,还要得寸进尺地要求道:“那桂花糕做好了不给那个小瞎子吃。”
道人拉过他的手,在宽阔的道袍的掩映下,与少年十指相扣,逗着少年说:“做那样多的糕点,阿箐不吃的话,你一个人可能吃完啊?”
“肯定能。”少年跳了两步,他从不肯好好走路,蹦蹦跳跳的,拉着道人的手左右上下地晃,“道长做的,我全给吃光。”
“你呀。”晓星尘捏着他软软的掌心肉,拉住他过于欢快的脚步,“那你要吃的桂花鱼、桂花小排,那些也不给阿箐,不怕阿箐闹你吗?”
薛洋哼了一声,“我怕她闹?敢闹我就把秋千拆了,让她荡空气去。”
道人被逗得发笑,笑声爽朗,笑弯了道人的眉毛,也笑亮了少年的眼眸。
那颗桂树长在城外不远处,金*色的,在一片翠绿中格外显著。花瓣随风飘着,浓郁的桂香也随风飘着。嫩*色的花瓣擦着面颊落下去,染了满身满心的欢馨。
少年早早就瞄准了这棵桂花树了,秋分刚过,便日日期盼着桂树花开,等着采了花瓣来做糕点,改一改平日里因拮据而格外清淡的餐饮。他盼啊盼,带着道人也一并盼了起来。秋风送爽,那一树桂花终于发香了。
薛洋三两步窜到树上,花瓣掩映中,黑色的衣袍依旧显眼。站在树下的晓星尘摸不准他所在的位置,忧心着他不小心摔下来,围在树边仰头嘱咐着。树上的少年一一应着,却是左耳进右耳出,手上一把一把地摘着桂花,小小的竹篮子里很快便堆砌出一座矮矮的金色的山。
香味迷了眼,少年探出手去摘花,身子一倾,离开了着力点,整个人在一阵失重中惊呼出声。树下的道人循着声响,张开了手臂。在金色花瓣飞扬中,少年扑进了道人的怀里。
竹篮落地了,却无人去睬理。
少年在道人的怀中,全不知自己做了坏事一般,蹭蹭抱抱,将染了桂花香的气息打在道人的脸上,细碎的发丝瘙痒着道人的面颊,几分痒意,几分颤动。
晓星尘心中那根紧绷的弦被少年黏黏糊糊的蹭触磨得松了去,他环着薛洋,将人护在怀中,却仍忍不住皱眉教训:“让你小心,摔了吧?”
薛洋嘻嘻笑着,全然没有惧意,他将侧脸贴上晓星尘的侧脸,说:“道长不是在树下吗?”
——因为你在树下,因为知道你会接住我,所以才敢那般的肆无忌惮。
道人的脾气被哄得彻底没了,侧过脸,找到了少年的唇瓣,含入口中。
桂花的香味萦绕在他们身侧,纠缠在他们口中——暗淡轻*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8]
那日午后,桂花从城外搬进了城里,盛在了碗碟上。
少年咬着桂花糕,看着对面道人于光影中隐隐虚幻的脸,就着口中未散去的香气,让道人也尝了一遍他口中的芳香。
躲在他们身后默默咬着桂花糕的小姑娘扭过身子,别开脸,面颊上已透红了一片。
义庄院子里长了白色的花,层层叠叠的花瓣,嫩*的花蕊,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花香过浓,阿箐晚上被熏得睡不着,白天醒来时抱怨了两句。
薛洋蹲在那株白花前,鼻尖充盈的香气虽不如阿箐说的那般浓郁,却也有些刺鼻,少年被熏得连打了几个喷嚏,捂着泛红的鼻尖看向身后的道人,“道长,味道太大了,咱们把它拔了吧?”
道人摇头道:“闻着应当是晚香玉[9]。将它移到城外便好,何必伤它性命?”
薛洋不屑道:“这只是一朵花而已。”
道人依旧摇头,“万物有灵。”
那朵花终究逃脱了薛洋的*手,被晓星尘捧着,从亦庄内搬到了义城外。
香气散去,薛洋眯着眼睛,喊道:“道长——”
无人应和。
少年不放弃,又喊了一声:“道长?”
依旧无人相应。
薛洋从床上爬起来,秋寒袭身,他被冻得一个哆嗦。可他仍不愿好好穿衣服,赤着脚走出了房间。
义庄安安静静,门外白雾漫漫。
少年突然想起来了,他喊着的道长,此时正安静地躺在屋内的棺材里,面容苍白,了无生气。
秋末不闻桂花香,那株熏得人睡不着的晚香玉呢?
城外只余下一地残英。
04.
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
漠漠*云,湿透木棉裘。
都道无人愁似我,
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⑴
人这一生,最怕做梦,尤其做的还是美梦,因为梦醒了,现实与其相比往往更加残酷,以至于那原本已经习惯了的落差再次被无限放大。
可更怕的,是当你想在梦里重游故地的时候,却发现,就连梦中,都再寻不到往日景色故人。
薛洋又一次在清晨醒来,愣了很久,才起身出了房间。义城的薄雾把一切都笼在朦胧里,阴森森的看不见阳光,让人心生一股凄凉。
少年依旧是一身黑衣,他面容俊美,嘴角似有若无地勾着一道极浅的弧度,明明是笑着的,却平白地叫人难受,难受得像是痛哭。他面色苍白无血,双目有些空洞地看着前方的一口棺材。
那里面是他的爱人。
薛洋慢慢地走到棺材前,一步一顿,像是要走一辈子才能到的距离。终于到了棺材前,薛洋看着棺材里的白衣道人,面上也没有什么变化,冷静漠然,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昨晚又梦见我们以前去过的地方了,”少年靠着棺材坐在地上,双腿卷曲在胸前,双手环着膝盖将自己抱紧,这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姿势,“可是,我好像找不到你了,只有我一个人……”
我在梦里,一个人站在那年夏日的小楼上,楼下的湖泊波光潋滟,我好像在找你,只是,你从始至终没有出现过。
薛洋就这么靠在棺材上,而义庄在薛洋安静之后就陷入了一片沉寂,安静得可怕。
少年沉默地靠在棺材旁,慢慢地闭上了双眼,他困了,他想休息了。
薛洋是被冷醒的,入骨的寒冷让他再无法安眠。
睁眼入目的是漫天飘飞的白雪,城里的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义城的荒败一览无余,只是到处都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仿佛是在维护它最后的洁净。
薛洋缓缓站起来,白雪铺满了义庄,唯独他和晓星尘这一块小小的地方一丁点雪的痕迹都没有。结界隔绝了万物对晓星尘的侵扰。
“晓星尘,魏无羡回来了。”薛洋看着飞舞的雪,声音依旧淡然,“可是,他也救不了你。”薛洋回头看向棺材里的白衣道人,“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有办法了,你会回来的。”
薛洋走入雪白的世界,雪在他身上融化,沾湿了他本就单薄的黑衣。他向着城外而去,而宋岚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他安静地站在棺材前,依旧是手挽拂尘背负长剑,却总不见有几分人的生气。
漆黑的夜空没有星月,暗沉得压抑,染尽人世的雪在百家灯火照耀下映着光辉。
穿着黑衣的少年悄无声息地混进了奢华无比的仙址府邸——金麟台。
少年一进芳菲殿就看到了站在窗边如看月一般的俊美男子。那人容貌迤逦,身材却略显娇小,眉间一点朱砂鲜红似血,面上挂着似有若无的浅笑,温和且平易近人。
金光瑶似乎一点都不意外薛洋的到来,他回头看向他,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问:“决定好了?”
少年笑嘻嘻地上前,大大咧咧地坐在金光瑶平时办公的桌上:“是啊,老子要东西呢?”
金光瑶看着那个笑起来虎牙尖尖的少年,好似又看到了当年在金麟台上穿着金星雪浪袍的肆意少年,垂眸轻轻笑了,他颇为无奈道:“急什么,我还能骗你?”
薛洋不言,的确,金光瑶从未骗过他,哪怕是当年的追杀令,本也只是说好的一场戏,却不曾想后来真的成了戏,可谁也没想到,那一场戏最后会变成这样。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金光瑶还是站在窗边,薛洋却率先收回了目光:“秦愫呢?”
“我已经送走了,”金光瑶笑了,微微垂下了眸子,“成美,别忘了你答应我的。”说着,慢慢走到了薛洋面前,把一个储物袋放在了薛洋坐的桌子上,他本就是一个多心的人,他信的人不多,薛洋却是一个。薛洋信的人也不多,金光瑶是一个。
薛洋拿起桌上的东西,起身就打算走了,走到门口却又停了:“小矮子,有的事,做了选择,还是不要犹豫了。”他说完,就直接离开了,没有给金光瑶答话的机会。
金光瑶看着薛洋的背影,垂眸轻笑,九死一生地回来,他已经不会犹豫了,他只盼着薛洋不会犹豫。
薛洋轻而易举地就离开了金麟台。可他离开后却没有回义城,而是绕路去了渔阳县。
渔阳县临近东海,但地处偏远十分落后,这里的人多以打渔为生,虽是落后却也生活不愁。这里方偏远不出名,也是多年前,薛洋曾和晓星尘来过一次,在这种飘雪的冬季。
那次,他们来是为了除祟了。而这次他来,是为了找一个人。
渔阳县的南边有一片梅林,冬季梅花盛开,梅与雪相交辉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①。
薛洋到这片梅林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林子里泛着白雾,红色的梅花在白雾中若隐若现,明明是深夜,在白雾的笼罩下,雪与梅却是各自分明,清晰明朗。
薛洋看着这白雾朦胧的梅林,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握了握,顿了许久,才抬步入了梅林之中。
薛洋一入梅林,周围的白雾就消散了,待视线清楚时,面前不是无际梅林,而是一座小小的木屋。屋子大门敞开,正对着薛洋的就是屋里的一张简易木桌,桌上放着一壶热茶,像是在欢迎他的到来。
“轲悠!”薛洋进了屋子,环顾了一圈,却是一个人都没有,正待他要发脾气,一转身就看到一个穿着青衣的男子走了进来,正是他要找的轲悠。
轲悠是一个树仙,在这世间行走了千万年,与薛洋有一段前世的交情,可惜,他找到薛洋的时间晚了点,有些事注定改变不了。
轲悠走到桌前坐下,倒了两杯茶,把其中一杯推到自己的对面,看向薛洋,半晌道:“那么久没见了,脾气就不能改改?”
“干你屁事,老子乐意。”薛洋坐在轲悠面前,翻了个白眼,“我要寒禅钰。”
“你要寒禅钰?”轲悠皱眉看向薛洋,一时有些讶异和不解,“你若真要救那位道长总是会有办法的,何必用那个?你应该知道用了那东西的后果。”
薛洋看着轲悠,一时不语。
寒禅钰是一件很稀有的宝贝,由天山之巅最中间的所凝聚的寒气经千万年凝炼而化成的玉,这种玉化成之后为蝉虫模样,最大也不过巴掌大。这玉作用多样,最有名的作用就是,它可以令人起死回生。
只不过,用了寒禅钰救回来的人,大多都会弃情绝爱,他会忘记自己最爱的人,而施法救人之人,最后也不过是一个死字。
所以,寒禅钰不是寒蝉玉。
“轲悠,还记得那年我和他来时的模样吗?”薛洋看着轲悠,忽然问道。
轲悠愣了一下,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记得那大概是九年前,就是在梅林里,白衣的道长蒙着双眼,少年一身黑衣跟在道长身边,笑容灿烂,倒退着和道长说话,也不知道是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引得那白衣道长频频低头轻笑。
薛洋也记得,那年他和道长在渔阳县里除了祟,只是天色还早,他就说想与道长来这梅林看看。其实薛洋不懂这些花,也不喜赏花,大冬天的冷得不行,还不如就在家里睡觉呢。
他说来这里,不过是为了和轲悠见一面而已。轲悠好歹也是活了不知道多久了的树仙,他本来也不过是想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把晓星尘的眼睛治好而已。
从前,薛洋一直觉得冬天赏花的人都是一群傻子、伪君子,一天天的都是故作姿态,他看了就厌烦。可那天晓星尘站在梅树下,听见他呼唤声回眸的模样,他却记了一辈子都不想忘了。那时候,他觉得,或许冬天赏花真的是一件雅事。
“他那个时候不知道我是谁。”
那个时候,他不知道我是十恶不赦、被他追了三省的薛洋。
轲悠看着薛洋半晌,一抬手,一块蝉型玉就出现在了他的手上,这玉不过核桃大小,却是寒意逼人。轲悠看着薛洋,问:“你当真决定了?”
“是。”从轲悠手里拿过玉,薛洋低低地应了一声,“你再帮我最后一个忙。”
轲悠看着他。薛洋抬手在桌面上一抚,银白色的霜华就出现在桌上,他看向轲悠:“你帮我把霜华染上的戾气洗净,之后,再帮我还给他吧。”薛洋说完,最后看了一眼霜华,不等轲悠回答就起身离开。
“我知道你有办法活下来,”轲悠目光淡然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水,薛洋离开的背影因为他的一句话停了下来,“可你,当真可以做到不见他?当真不在乎他忘了你?”
少年黑色的身影顿了顿,最后还是在消失在梅林深处,轲悠看着,他知道,他这一世,也再见不到这个前世故友了。不是找不到,是他知道他不愿在再被打扰。
薛洋最后离开梅林的时候摘了一束梅花,梅上还染着雪,本来一幅美景,薛洋看着却只有凄凉。
恍然记起,好似在许久之前,金光瑶曾对他说过一首诗,诗里什么内容大抵也是记不得了,只隐约知道,是说,在雪夜,梅花因愁绪白了头,却仍然不及那个写诗的人的心里的忧愁多。
薛洋想,他如今,大概便是这样了。
05.
渐行渐远渐无书,
自此山水不相逢。⑵
义城之中向来都是白雾弥漫的,淡薄的雾气还带着一点腥味,让人闻着就不舒服。
轲悠站在义城外看着义城里的白雾,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一挥袖子把那雾给扇没了。雾一散,城里慌败惨淡的景色就一览无余了。轲悠对这些也不过是淡淡的一眼,一抬步人就已不再原地。
义庄里,那黑衣的道人盘坐在棺材旁,双眼紧紧地闭着,面上的尸纹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终于也算有些些人气。
轲悠站在义庄的门口,环视了面前的义庄,微微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才抬步走进了义庄。
义庄里没有他熟悉的那个人的气息,或许有,但是已经很淡了,看来他走了已经有些时辰了。
轲悠慢慢地靠近义庄中央的棺材。棺材周围被人设了结界,而那白衣的道人依旧躺在棺材里,只是胸口有了起伏,眼上的白绫已经不见了。微微垂眸,轲悠看见了地上还不曾消失的阵法。
站在棺材前,轲悠看着棺材里的道人,其实他一直都不明白,这个道士到底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值得薛洋为了这个人付出这么多。在他的印象里,薛洋应该是一个乖张无情的人才对啊。
轲悠抬手闭眼,凝起一股灵力探在了棺中道人的额前。
“我既然救了你,自然不会害你。”
“你不问问我是谁?”
“道长,你又输了!”
“小友?小友?”
“道长,我在这呢!”
“……晓道长,晓星尘,我喜欢你啊。”
“小友,别闹。”
“道长,以后,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好……”
“救世?真是笑死我了,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
“你一事无成,一败涂地,你咎由自取,你自找的!!”
“饶了我吧……”
“从前有一个小孩,他很喜欢吃糖……”
“晓星尘……”
“薛洋,你真恶心!”
轲悠慢慢睁开双眼,收回手,他垂眸看着棺材里的人,他很早之前就知道晓星尘死了,但他从来不知道,晓星尘是薛洋逼死的。因为,他看得出来,薛洋有多爱他,爱到可以为他放弃一切。
忽然,晓星尘的睫毛轻轻颤了颤,轲悠神色淡淡地看着他,不一会儿,就见晓星尘睁开了双眼。
大概是太久不曾看见到过光芒,晓星尘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光,可刚抬起手,整个人就愣住了。在他的记忆里,他明明已经看不见了的,他明明已经死了。
晓星尘愣愣地撑着棺材的边缘坐起来,一时竟是没有发现就站在棺材正前方的轲悠。他记得自己把眼睛给了自己的好友宋岚,他记得自己曾经在义庄和一个叫阿菁的小姑娘一起生活了三年,他还记得……记得他自杀了。可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自杀,他不记得了。
他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可是,他记不起来了。
晓星尘只是愣了一会儿,很快就看到了盘坐在棺材旁的宋岚,他连忙从棺材里出来,一出来,眼角就看到了一片青色的衣角,他瞬间抬头看向轲悠,手下意识地想拔剑,却拿了一个空。
晓星尘愣了一下,他似这时才发现,霜华不在。
轲悠看着他茫然的模样,抬起了左手,霜华出现在他手里,他把剑递向晓星尘,薄唇未掀,淡漠开口:“物归原主。”
晓星尘接过霜华,有些怔愣,他看着霜华,心里突然就有点难过,那点难过带着淡淡地失落,整个人的心里都空荡荡的,他总觉得,给他剑的人,不应该是面前这个人的。
“是公子救了我们吗?”晓星尘收敛了情绪,淡笑轻问。
“不是,”轲悠看着晓星尘的双眼,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以往他看见过的邪肆无情,这双眼睛,在晓星尘身上多了一份温柔,“我不过是受人之托来还剑的。”
晓星尘看着轲悠,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莫名有些难过,他想知道轲悠受谁之托,可他看得出来,轲悠不想说。
“你认识薛洋吗?”看着晓星尘周身莫名的难过气氛,轲悠问。他看了晓星尘的记忆,那些回忆对他来说应该很重要吧,不然怎么会那么深刻,深刻地让他有些心烦。
薛洋。
晓星尘皱眉,好熟悉的名字,可是,也只是熟悉,他想不起自己的生命里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人。所以,晓星尘抬头看向轲悠:“不认识,那人对公子很重要吗?我是不是认识?”
“没什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轲悠淡淡地垂下了眸子,不记得很正常,用了寒禅钰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从古至今,何有例外?
挥了挥手,整个义庄仿佛都在此刻陷入了沉寂,轲悠看着面前静止了的晓星尘,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今日相见,本座觉得与你甚是有缘,便送你一段机缘。”轲悠看着晓星尘,抬手画出一道符文,对着晓星尘的双眼点了一下,那道符文就化作流光融入了晓星尘的眼里,“若你往后过了情关,便渡你成仙。”可若你往后记起薛洋,这双眼,便带你看尽他那一世苦忧。
最后再看了一眼晓星尘,轲悠转身消失在了义城之中。对于晓星尘和薛洋之间的感情,轲悠始终觉得,晓星尘是亏欠了薛洋的,哪怕最开始的时候薛洋做错了。
等晓星尘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轲悠已经不在了。晓星尘皱眉看着轲悠原本站着的地方许久,最后转身离开。轲悠抹去了关于他的记忆,毕竟,他是仙,而晓星尘与薛洋,也不一样。
晓星尘扶着宋岚回了房间里,宋岚还是没有醒,他记忆里的女孩阿菁也不在了,晓星尘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应该,心里有点理所当然,好像那个女孩现在本就不该在了。
冥府,阿菁入轮回前最后看了一眼人间义庄的方向,坏东西把她的*都补好了,她看见坏东西把自己的眼睛挖给了道长。
坏东西送她到冥界的时候,她其实回头看了一眼坏东西,她看见坏东西被一个穿着金色衣服的男子带走了。
她还听见了坏东西的一句话,他说:“晓星尘,忘了我吧。”
自此山水不相逢。
阿菁以前流浪的时候曾经听到过这句诗,她是听见一个穷酸书生念的。她其实也不知道这句诗是什么意思,但是想想,大概就是再也不见的意思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她就是想起了这一句诗。
“好了!人都死了,还看什么看,快点快点!”
*差对着阿菁叫了几句,阿菁收回了目光,接过孟婆汤一饮而尽。
道长,坏东西,来世,我们都不要再见了吧。
06.
半世浮萍随逝水。
一宵冷雨葬名花。
*是柳绵吹欲碎。
绕天涯。⑶
晓星尘复活第四天,金麟台就突然传出了噩耗,金氏宗主金光瑶突发恶疾暴毙于芳菲殿中,当日,便将金光瑶的尸首敛收盖棺,连蓝曦臣都不曾见到最后一面。
七日后,敛芳尊下葬,金凌被迫担起金氏宗主之位,但身边有敛芳尊生前留下的心腹,一切虽急却也有条不絮。
金光瑶在薛洋救了晓星尘后就带着薛洋离开了,没回金麟台,没给其他人留下只言片语,他走得干脆。
金光瑶放不下的只有一个金凌,所以他留了几封信,给金凌的,给苏涉的,给他的心腹的……只是没有给蓝曦臣的。
从此,这世界,便再也没有金光瑶了。
晓星尘复活后,与再生为人的宋岚重拾了往日志向,二人结伴而行,行世路,除奸佞。
第三年,云深不知处传来泽芜君闭关退位的消息,泽芜君首席弟子蓝景仪继任宗主之责,晓星尘二人受到他师侄魏无羡的邀请,上了云深。
同年,二人下了云深不知处后,分道而行。昔日并肩挚友,如今相逢不知何时。
白驹过隙,转眼又是五年飘然而过,晓星尘自与宋岚分开后,就再也没有和熟人见过面,他断了自己与从前的联系。
这日,晓星尘到了一处小渔村,说是村子,但其实繁华程度比之县郡更高一层,说它是一个郡,怕也是有人信的。此地临海,就叫临海村,据说过了这片海,对面就是传说中的蓬莱,是真是假不可知,毕竟也没人去对面看过。
晓星尘在街上缓缓而行,白衣如雪,手挽拂尘背负长剑,面容俊美,眉目含星。他总是带着柔和的浅笑,仿佛与世间格格不入,像是不慎掉落人间的仙人,怜悯着众生,却又疏离这世人。
“薛洋!你又偷糖吃!!”身旁的铺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怒吼声。路上的行人纷纷往那个铺子瞧了一眼,而后又各自笑着摇头离开,仿佛早已习惯。
而晓星尘像是被那个声音所吸引,驻足回望,不一会儿,只见一个穿着黑衣的少年从那间卖糖的铺子里跑了出来,那人面色苍白无血,嘴角含着一抹邪邪地笑,眼上覆着一条两指宽的黑绫,可动作迅速,却不像看不见的样子。
“秦愫,就几颗糖而已,至于吗?!”
那人手里提着一个小袋子,在街上左跑右窜,街上的人都笑着给他让路,眼看他要撞到什么摊子了,就会有人立马出声提醒他,倒是让他跑得快了,只是方向刚好对着晓星尘站的地方。
糖果铺的老板娘追了出来,是一个看上去不过才二十几的貌美妇人。秦愫见薛洋已经跑出很远,冷笑一声,一抬脚踢在了一旁的石墩上,几个翻身就追上了薛洋,抬手就去抢薛洋手上的小袋子。
薛洋听到风声就知道秦愫追来了,这几年,薛洋虽然看不见,但是其他感官却敏锐了许多。两人就这么在大街上打了起来,要是从前,秦愫自然不是薛洋的对手,可如今薛洋的灵力已经大不如以往了,是以,他很快就被秦愫压住了。
秦愫毫不留情地抢走了薛洋手里的糖,然后扶起薛洋,看着薛洋那满脸的不悦,也有些无奈:“你的身体不好,就不要老想着吃糖了,哥哥不是每天都给你一颗了吗?”
薛洋嗤笑了一声,侧过头不对着秦愫,却恰好对上了就在一旁的晓星尘。晓星尘看着面前这张脸,心底涌起一股熟悉感,紧随而来的就是刻骨铭心的痛。
晓星尘抬手捂上自己的胸口,他只是看着薛洋。
薛洋与秦愫又拌了几句,秦愫就打算派人送薛洋回去。而晓星尘见薛洋要离开,下意识地就上前抓住了薛洋的手,可拉住薛洋的那一瞬,那扑面而来的痛苦令晓星尘几乎无力承受。
耳旁穿来一阵惊呼,晓星尘无法辨认声音的方向,他已经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一转头,就看见了一个穿着素白衣衫的年轻男子坐在房间的桌子前,他容貌迤逦,略略看去,身材在男子中是有些娇小的,只是身高虽不足,周身威严却是让许多久居高位者都望尘莫及。
这个人他是见过的,金氏先宗主,仙门百家的统领者,那个传闻已死了多年的仙督——金光瑶。
“金宗主?”晓星尘看着那人,起身轻唤。
那人看着晓星尘淡淡地笑着,微微挑眉,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道长许是认错了人了,在下孟瑶,不是什么金宗主。”
晓星尘垂眸,一时无言。孟瑶就这么淡笑着看着他,像是在等他说话,最后始终不见他开口,才又垂眸倒了两杯茶,把其中一杯推给晓星尘。
“阿瑶。”房门在温柔的声音里被推开,晓星尘下意识看向门口。只见来人一身浅蓝色长袍,整个人看上去就是让人如沐春风,他长得极为好看,长眉若柳,身如玉树,点点芳华都令人难以忽视。
晓星尘默默收回目光,他只是觉得这个人像极了他师侄魏无羡的道侣含光君蓝忘机。
蓝曦臣对着晓星尘点了点头,却没有说什么,他与晓星尘其实没有直接见过面的,他之所以认得晓星尘,只是因为之前晓星尘送薛洋上金麟台的时候,他远远地看见过他,而晓星尘,大概是没有见过他的。
“怎么了?”孟瑶站了起来,他看着蓝曦臣,微微皱起了眉,心里有些不安。
蓝曦臣看着孟瑶,顾及晓星尘在场,于是只是敛去了面上的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孟瑶见蓝曦臣摇头,轻轻地垂下了头,面上挂不住了往日的笑。
晓星尘看着孟瑶和蓝曦臣的模样,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莫名地心悸,突如其来的恐慌卷席了他。他站起来,一手撑在桌上,他身体微微前倾,靠近孟瑶和蓝曦臣的方向,语气里带着一股不自觉地害怕:“金……孟公子,我想,我想见见薛洋。”
“你要见薛洋?”孟瑶看向晓星尘,轻声反问。
晓星尘听着孟瑶话里的轻笑,一时无言,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才见过薛洋不是吗?可是,他心里就是放不下啊。那个人,对他,很重要吧。
孟瑶看着晓星尘,半晌,他垂眸笑了,道:“好,我可以带你去。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你须一直陪着他。”
晓星尘再见到薛洋的时候,薛洋不知生死的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无血,他的呼吸很清浅,轻地几乎没有,仿佛随时都会停止一般。
“他天生缺*少魄,身子骨弱,双眼失明很久了。这些年,我一直用药吊着他的命,严格控制他的衣食住行,可如今看来也是撑不了多久了。”
“我没什么别的要求,只希望道长可以陪他走着最后一段,晓道长向来被世人誉为清风明月,想来这点小事,晓道长也是不会拒绝的,左右……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耳边响起孟瑶对他说的话,晓星尘有些恍惚。
明明前几日才见过,明明前几日还是那般活泼,怎么今日就成了这样?不该是这样的,晓星尘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薛洋不该是这样的。
薛洋清醒的时间很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昏睡,就算醒了,也不大能认得出人了。蓝曦臣每天都定时回来替薛洋调理身体,可每来一次,面上的担忧和无奈便会多上一分。
转眼夏秋就过去了,又到了飘雪的季节。
孟府里种得有红梅,薛洋很喜欢,这个冬季薛洋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他认得出孟瑶他们了,每次醒来,总是要晓星尘带他去看红梅,可其实,他明明看不见。
这天,薛洋难得醒的早,于是早早的就让晓星尘带他去梅园了。孟瑶为了方便薛洋“赏”梅,特地在梅园里建了一个亭子,亭子里放着一张躺躺椅,晓星尘像往常一样抱着包的严严实实的薛洋坐在躺躺椅里赏梅。
今天的薛洋仿佛格外有精神,他拉着晓星尘一直聊天,晓星尘像往日一样耐心地哄着。
“晓星尘。”聊着聊着,薛洋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他伸手抓住身下晓星尘的衣服,轻声道,“下辈子,不要遇见我了……”
抓着衣服的手渐渐脱力,无力地垂在了晓星尘的身上,那人面白无血,呼吸断了,面上却含着淡笑,就像只是睡着了,下一刻就会醒来。
晓星尘依旧抱着薛洋安安静静地躺着椅子里,躺躺椅微微地摇晃,晓星尘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起了细雪,微风拂着,将雪花送进了亭子里,落在了薛洋和晓星尘的身上。
孟瑶和蓝曦臣赶到梅园的时候,薛洋已经走了多时了,晓星尘紧紧抱着薛洋,同薛洋一样闭着眼,任由雪花飘落。
“他应该很开心的,”孟瑶站在远处遥遥看着亭子里相互依偎的两人,“至少最后一刻,晓星尘还陪着他……”
蓝曦臣将孟瑶抱进怀里,两人站在雪中,看着那处仿佛自成一方天地的两人。
07.
薛洋死在了冬天的尾巴里,孟瑶为他办了丧礼,许多人都来吊唁。
而晓星尘只是待在薛洋生前的房间里,直到薛洋下葬那天。
当年,薛洋离开轲悠的那个地方的时候,轲悠问他是不是真的可以不在乎晓星尘忘了自己,真的可以不见他。薛洋回答:“见或不见又有什么区别?左右也不过是陌生人而已。”
晓星尘其实早就恢复记忆了,他在那年上云深的时候就记起来了……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经历了薛洋的一生,断指到报仇,小小的少年花了无尽的心思,受了很多的磨难。
他站在薛洋的角度看了那义城的三年的甜蜜,看了那八年独守空城的痛苦,看了他救了他后,转身决绝的背影和心里的难过。
那天,晓星尘抱着薛洋直到薛洋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听到薛洋说:“晓星尘,下辈子不要再遇到我了。”
可是,他不想不遇见……
薛洋,你可知,从遇见你的那一刻,我就注定堕落……
后来,晓星尘带着薛洋的将灾离开了临海村,他依旧除魔卫道,依然是明月清风的晓道长,受世人推崇。
可没人知道,他满天下地跑,其实只是想找一个人的转世而已。
转世?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孟瑶把晓星尘寄来的信放在烛火前烧毁,整个人都有些颓废地坐在了椅子上。薛洋的死,是*飞魄散啊,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荏苒岁月覆盖的过往,白驹过隙,匆匆的铸成一抹哀伤。
[1]摘自宋·苏轼《蝶恋花·春景》
[2]长春花花语:快乐的回忆
[3]摘自宋·*庭坚《鄂州南楼书事》
[4]水芙蕖以及下文的菡萏都是荷花的别称,荷花花语:清白、坚贞、纯洁、信仰、忠贞和爱情
[5]摘自唐·李白《三五七言/秋风词》
[6]桂花花语之一:永伴佳人,香满天下,誉满天下
[7]摘自宋·李清照《摊破浣溪沙·揉破*金万点轻》
[8]摘自宋·李清照《鹧鸪天·桂花》
[9]晚香玉在夜晚的时候会有十分浓郁的香味,会让人很多人闻到后感觉不适。花语:危险的快乐
⑴出自宋代蒋捷的《梅花引·荆溪阻雪》
⑵出自清代纳兰容若的《玉楼春·别后不知君远近》。
⑶出自清代的纳兰性德的《山花子·林下荒苔道韫家》
①出自宋代卢梅坡的《雪梅·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