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最有希望苏醒的植物人是怎样的?
有一个女植物人还保有一丝意识用来感知,我天天对她说话,尽力和她的家人一起营造出热闹的氛围,她偶有回应。
最重要的是,这个女病人很有钱,请来的护工对她照料得无微不至,她的尊严和体面还在。
后来,那些她看似拥有的东西逐渐被剥夺,护工被换,财产被转移。
她感受到了急剧变化的外界,却无法动弹,从外到内,一点点被杀死。
她生命中最后的力气是用来哭的。
1
我第一眼看见阿香,就觉得这阿姨和别人不一样。她的状态极好,好到根本不像一个植物人。
脑出血严重后遗症的病人往往有一个特征,就是身上插满管子:鼻子上的胃管、脖子上带着的气切套管、下半身的导尿管,显然一副颓败的样子。大多数人依靠仪器存活,双眼紧闭,对外界没有任何感知。
但阿香不同,她还保有一丝意识,时不时会无意识睁眼,让人有一种,她在和你眼神交流的感觉。
过床的时候,俩儿子一把没能把阿香抱起来。她的眼里竟然流露出嫌弃的目光。
那个瞬间我很惊讶,甚至觉得,她会呼啦一声推开俩儿子,然后自己爬上病床,利利索索地给自己盘好胃管,挂好尿袋,再数落儿子们一句:不争气!
当然,这是我脑补出来的,阿香其实没法做到,她是个“植物人”。她处于植物生存状态,部分大脑功能正常,但缺乏对外界的反应。
阿香还有一点与众不同,有钱。
我们科室有一句调侃的话:“只要你给的钱到位,我们什么姿势都会。”像她这种卧床病人,医院出院后,还选择花钱转我们这康复的,大多数都是“家里有矿”。
阿香住院那天,俩儿子、护工阿姨、以及70多岁的老妈,四个人八条腿就在病房里忙活起来。
每一趟都拎上满兜的东西:尿片、换洗衣物、康复工具、营养品、阿香的个人用品等等,场面活像候鸟迁徙。
我跟同事说:“你瞧瞧,这才是有钱人呐,人家一包尿布的钱都够我家小宝买一个月的尿不湿了!”同事头点得跟捣蒜似的,表示极大赞同。
据说,阿香是在一个牌局上出事的。对方摸了个好牌,阿香刚笑着骂了一句就直挺挺地倒下了。牌友们大呼小叫地拨打,在*金医院,诊断结果:脑出血。
一番折腾下来,命保住了,人却成了植物人。打牌是不要想了,以后只能躺在床上看天花板。
很快,阿香正式入住我的病房。
脑出血的后果是一项多选题,如果出血位置不好或者面积过大,好汉就要十八年以后再当了,盒饭先领一会儿。
一部分出血量小、发现又早的,能够从生死线上拽回来。但保住命之后,大多数都会留下各种不同的后遗症,其中一部分就成了阿香这种“磨人的小妖精”——
她们有心跳,有呼吸,会眨眼睛,会打哈欠,却没有独立思考能力,没有自主活动,管不了自己的大小便,只能躺在床上,等着人照顾。
这种日子,可能持续一年,也可能持续几十年。
简而言之,这样的病人就是一个会花钱,不会干活,还得拖着别人陪她也干不了活的“吞金兽”。
阿香人特精神,顶着刚长出来的毛刺短发,眉毛和眼线依旧鲜艳得和刚描上去一样,皮肤光洁又有弹性,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不像是要住院,倒像是来巡视病房的。
接下来,为了提高生存质量,她得接受各种医学康复治疗,还要随时小心被并发症吞没。
很多时候,钱不能让植物人站起来,但它能让植物人活下去,活到奇迹发生的那一刻。
我一直觉得,阿香是那年病房里最有希望的病人。
2
按照入院要求,我从头到脚给阿香检查了一遍。头部伤口愈合情况、颅骨缺损程度、骨窗压力大小、瞳孔对光反应、全身各个管道是否通畅、位置是否妥当、以及每一寸皮肤是否完整等等。
过程枯燥,但不能跳过一个步骤,细节关乎生命。
在康复科当护士,其实学会两点就好办——学会细心,懂得开心。
我不喜欢检查过程里安静的空气,这18年来,练就了自言自语的本事。不管面对的病人是否能够回应我,我都喜欢和他们说上几句,甚至还能根据他们的表情,自己脑补出一番话——
“嗨阿香,你好,我是你的管床护士,以后的日子多多关照啊!”
“阿香,护士里面我最胖,你肯定记得住我的!”
“阿香,你一看就是讲究人,瞧瞧你纹的眉毛,好看又高档!”
说这些话的同时,阿香依旧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但我觉得,她看我的眼神变了,分外神采奕奕,浑身上下迸发着“我要站起来”的气势。
新年伊始,医院星星点点的小窗花、小灯笼能让人感受到喜气洋洋的气氛。
阿香躺在熟悉的家乡,陌生的病床上,开始了她那划了转折符的生活——每天各种音乐循环播放解闷,目光所及之处永远都是同一片天花板。
她的生活其实很“充实”:两小时一次的翻身拍背,4小时一次的鼻饲营养,早晚各30分钟一次的肢体被动锻炼和电刺激疗法,这些把阿香的时间填得满满当当。
有些康复电疗会让她不舒服,有时她的手会一直蜷在那里发抖,眼睛瞪着你,有对抗的意味,好像在说:你再电我一下试试看!
植物人里能够像阿香这样表达情绪的真不多见。这女人没病的时候一定是个硬骨头,我暗暗想。
3
阿香的大儿子钢钢总是开车将外婆一道带来看母亲。在病房里陪一阵子,外婆和护工阿姨给妈妈擦身时,他就一个人在护士站外玩着手机,安静地等。
我有时见他看着屏幕傻笑,逗他:“跟女朋友聊天呢?”
钢钢则腼腆地笑笑,“是处了一个,当初我妈说是外地户口,推说我还小,不同意。”
我看他一副用情至深的样子,就以过来人的身份宽慰他:“感情这东西日久见人心,你多带着女孩子过来串串门,你妈妈现在这个样子,更愿意看到你生活美满。”
钢钢很认真地问我:“真的吗?”
那天,钢钢从裤兜里掏出一瓶睡眠面膜,告诉我这是他老妈最常用的牌子,上面的字母差点闪瞎我的眼。
他对自己母亲会产生畏惧,多少是有点原因的。
阿香过去确实是个讲究人。她穿最大牌的衣服,纹最逼真的眼线,跳最炫的广场舞。
她每天的日程排得很满,上午在工厂培训大儿子,示范如何与客户周旋;下午约个小姐妹逛街做头发;傍晚扶着偏瘫的老公在公园里散步;夜里就在牌桌上谈笑风生。
阿香家人曾跟我说过,这个女人的前半生并不容易。她一个女人家经商,万事都难。那几年,当地的小商品市场发展很快,阿香独自咬着牙,硬是从一个小地摊,一分一毛赚出了一个厂。
要强的代价是,阿香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厂子上。
就在她事业发展到鼎盛的时候,老公中风偏瘫,需要她伺候。她家里工厂两边顾,不愿意放掉任何一边。所有主意都是她拿,所有决定都是她说了算。
这些年来,她撑起了一个家,也习惯性地掌控一切,主宰一切,很少会有犹豫的时刻。所以即便她瘫痪在床,儿子也不太敢把女友带来。
但有的时候,人倒了,有些事儿就渐渐管不到了。
4
母亲节那一天,钢钢牵着一个小女生走进了病房。
小女生捧着一束康乃馨,带着一丝怯意,远远地站在床尾,拉着钢钢的手,不敢靠近。
面上倒也看不出嫌恶之色。我觉得,“准儿媳”能做到这样已经足够了。
钢钢前脚离开,我和同事后脚跑进病房道喜,小姑娘们逗阿香:“阿香啊,你要当婆婆了,恭喜你啊!你可得快点好起来,到时候媳妇要给你敬茶的,你还得准备红包呢!”
我坐在一边帮着修剪花枝,一抬头,看见阿香居然在微微笑!
她看到“准儿媳”的那一刻,眉眼卸掉以往“厉害”的神情,在那一刻竟让人觉得很温柔。
整个人嘴角撇开,眼皮微微眯着,露出一点牙齿。她像是在炫耀“你看我儿子要成家立业了,我很幸福。”
更让我惊喜的是,阿香能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