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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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3/10 19:27:00

1.晚上十一点半,费盖泰国营农场的饲养员盖莱盖什喂完最后一次猪食,在宽敞的九号猪圈里又来回走了一遍,看看气温表,查查自动饮水槽。他觉得一切都已经各就各位,井井有条,然后关上电灯,自己准备痛痛快快地、让小猪们则是安安静静地睡一觉。当他走到猪圈门口,正打算离开时,突然背后有人大喝一声:
  “尤日,你这个婊子养的!”
  虽然盖莱盖什大名劳约什,但在这一喝之下,还是不免回过身去。他想,大概是哪一位饲养员喝醉了,躺在猪堆里“吐真言”。可是他无论怎么找,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盖莱盖什虽然狐疑不定,后来还是决定不在这上面再费工夫。他向自己解释道:也许是猪圈外面有人骂街,但也许是自己又在耳鸣了。
  “改天我得找大夫洗洗耳朵,”他喃喃地说。
  盖莱盖什提起门闩正要上门的时候,蓦地,又是刚才那个尖尖的、刺耳的声音:
  “尤日,你这个婊子养的!”
  千真万确,猪圈里面有人。甚至还可断定,这声音是从四号猪栏里出来的。
  这里关着九只小猪,是刚从个体农民那里收购来弥补闹猪瘟的减员的。它们躺的样子使人想起了“特别”啊、“奇怪”啊之类的形容词。八只小猪横七竖八地睡成一堆,互相挤得紧紧的,即使最有经验的行家也分不清哪条腿和哪个头是一体。而猪栏的绝大部分地盘却被另一个沉沉入睡的小猪四肢舒展地霸占着。盖莱盖什用手电筒照了照,只见它的耳朵上伤痕斑斑,脖子上尽是一绺一绺带血的脏猪毛。
  看来,这块地盘来之不易,为了得到它,这头横行霸道的小猪无疑进行了浴血的斗争。
  饲养员在栏杆上支着肘,看了几分钟,想等那声音再度出现。可是眼前只有这堆小猪,别无其他。它们各自打着自己的呼噜,唯有当某一只挪挪身子,别的小猪才在梦中哼哼几声表示抗议。
  突然,那只单独躺着的小猪大喝一声:
  “尤日,你这个婊子养的!”
  盖莱盖什吓得*不附体。过了好一会儿总算惊*稍定,他才勉强挪动颤抖着的双腿离开猪栏,但还是不断地回头张望。当他来到外面,才用团在手中的手绢擦干了满头汗水。出了这样的事情,应该马上汇报领导!
  这天深夜,农场女经理贝尔塔·爱蒂博土还在熬夜,为一家农业杂志撰写论文。当她正在匈语大词典里查看“丰收”一词应作何解的时候,饲养员上气不接下气,前言不搭后语地向她报告,一只小猪说起人话来了。
  女经理威风凛凛地推了推鼻上的眼镜说:
  “盖莱盖什,您①听着:过去,您喝醉酒吃鱼粉,还在猪槽里喝水,我都眼开眼闭。但是如果您以为在这里似乎可以为所欲为,甚至在深更半夜还来和我胡说八道,那么我非开除您不可!”
  ①在匈牙利语中向对方表示尊敬和冷淡都称“您”。
  饲养员对天发誓,说他说的全是真话。最后,他终于说服女经理和他一起去猪圈看一看。
  他们来到四号猪栏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挤在—起的八头小猪仍在熟睡。那个独自躺在一边的小猪迎着手电筒的光站了起来,嘴边挂着厚厚的白沫,翻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心神不定地打量着深夜的来访者。
  “说吧,”盖莱盖什在栏杆上弯着身子以鼓励的口气说道,“说吧,尤日,你这个婊子养的!”
  “盖莱盖什,当着我的面您说这话,成何体统?”
  “经理,请别生气。这个小猪刚才说的就是这句话,其他的话它可能不会说。”盖莱盖什鼓励地拍着那头小猪的背说:“来,你好好地说一个:‘尤日,你这个婊子养的!’”
  小猪没有开口,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晃脑,接着突然恶狠狠地咬住饲养员的手,咬得骨头格格作响。贝尔塔·爱蒂博士轻蔑地瞪着痛得跺着脚的饲养员说:
  “我祝贺您,盖莱盖什,明天请把劳动手册取走①,您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和我寻开心了!”
  ①意即解雇。

2.盖莱盖什费劲地包扎着受伤的手,被锋利的猪牙咬破的地方流着血。他找了把菜刀,决定让这个使他大丢其丑的小猪一命呜呼。
  小猪瞪着眼看他走过来,似乎早已料到盖莱盖什会回来的。于是它尖叫一声,冲进了那堆酣睡着的小猪中间。小猪都被惊醒了,嘶叫声震撼了整个猪圈,也惊动了其它猪圈里的值班员和巡夜的看守。盖莱盖什手忙脚乱地拉出那头死死抓住栅杆不放的小猪,用围裙裹住,飞也似地跑到饲料搅拌室里。这儿晚上没有人,再则室内堆满了塞得鼓鼓的各类口袋,起着消声的作用。盖莱盖什把小猪挟在胳肢窝下,正准备给它一刀的时候,小猪突然说话了:
  “亲爱的劳约什大哥,不知道我是否可以这样称呼您,咱们可能发生了一些误会。”
  盖莱盖什对这只小猪会说人话已经不再吃惊了,他摇晃着手里的菜刀,怒不可遏地吼道:
  “你这个骗子,让我在经理面前出洋相。刚才问你的时候,为什么不吭气?!”
  “劳约什大哥,环境不适宜嘛!如果你们把我带到猪圈外面来,那我当然是会悉听吩咐的。但您想一想,我在猪圈里只要说一个字,所有的小猪都会因此知道我会说人话。而这一点无论如何是需要保密的。”
  “为什么?”
  “劳约什大哥,请别见怪,这暂时还不便奉告。”
  这时候,盖莱盖什的那只被小猪咬伤的右手突然又感到一阵跳痛,怒火再次涌上心头。
  “你把我毁了,为了你,我被开除了,可是你这个流氓还在这里拿架子。”
  小猪显得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似乎对于需要反复向劳约什大哥作解释,已经感到厌烦了。
  “劳约什大哥,别这样死板!我愿意陪您到女经理那儿去,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向她解释清楚。我担保,您会被留下来的。”
  盖莱盖什踌躇着,拿不定主意:
  “如果你再骗我,我当场就宰了你。”
  “让我怎么说好呢?劳约什大哥,刀把反正在您的手里。”
  已经是后半夜了,笃笃的敲门声把贝尔塔·爱蒂博士从睡梦中惊醒。女经理打开门,一看到盖莱盖什和挟着的小猪,顿时火冒三丈。她指着门叫道:
  “给我滚出去!”
  手足无措的盖莱盖什正想往回走,可是小猪却挣脱下了地,它站在女经理面前,清了清嗓子,带着尊敬的口气说道:
  “请原谅我的冒昧,但是我应该为劳约什大哥讲几句话。他没有听错,我在梦中确实是说了‘尤日,你这个婊子养的!’这句话,请原谅。”
  女经理大惊失色,惊恐地正了正眼镜,机械地问:
  “尤日是谁?”
  “是我。因为塞盖依大叔……”
  “是以前的那个乡长吗?”
  “是的,他是我的旧主人。农场是从他手里把我买过来的。也就是说,塞盖依大叔叫我尤日,因为我爱到处走走,他老拿那句话骂我。”
  “可是,您是怎么学会说话的呢?”
  “是这么回事,塞盖依大叔不是没有重新当上乡长吗?他在被迫退休的时候买了我。当时,我还只是个刚断奶的小猪娃。塞盖依大叔的孩子们全到布达佩斯去了,老伴也去世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觉得挺没意思,想找些事儿来消遣消遣,就整天围着猪圈转,还常常对着我说说话。开始我只能听懂一、两个词,后来慢慢地什么都听懂了。”
  “您的主人也知道您会说话吗?”
  “不,塞盖依大叔聋得象块石头,请原谅我这么说。当然,我也注意不暴露自己。因为要是他知道了的话,说不定他早就不信任我了。塞盖依大叔去世后,他的儿子纷纷回家来,把一切都卖了,自留地也给毁了。这样,我就从落后的个体小生产者的自留地来到了你们这个发达的社会主义的农业大企业里。”
  贝尔塔·爱蒂博士听着尤日的叙述,好久都没有从惊愕中摆脱出来。
  “可是,您是从哪儿学来这些话的?”
  小猪谦逊地低下头微笑着说道:
  “随便谁只要努力,总是能学到东西的。绝大部分的话我是从塞盖依大叔那儿学来的。我把他看作自己的学习榜样。另外,我自己也努力钻研。碰巧,我们猪圈的门前挂着一个有线广播喇叭,就是农民们把它叫做‘废话匣’的那个玩意儿,请原谅我这么说。它广播的每一个节目我都听,我最爱听*治报告,不过也欣赏了不少音乐。”说着,他哼起一首俄罗斯歌:
  “你是骄傲的哥萨克……”
  窗外天色开始朦胧发白,已经五点多了。说不定某一个队长或技术员此刻会闯进来找女经理请示工作而影响他们的谈话。于是他们约定,让盖莱盖什暂时先把尤日送回猪圈,晚上再把他带来。
  在回圈的途中,小猪得意洋洋地仰躺在盖莱盖什的围裙里说:
  “劳约什大哥,别害怕,您放心!我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角色。我有一个主意,暂时不想多说,如果他们同意的话,不光对我有利,而且对您也有好处。”

3. 如何利用这头小猪的特殊才能,女经理考虑了整整一天。也许可以让他当腹语演员参加剧团的演出?!别的高见她实在也没有。晚上,她拿不定主意地问尤日:
  “我们让您干些什么好呢?”
  “我已经和劳约什大哥提起过,我有个主意,对我们大家都有利。”
  “您想的是什么呢?亲爱的……”
  小猪友好地微笑笑着:
  “请叫我尤日吧!既简单又朴实的匈牙利名字。”
  “那么,亲爱的尤日!您的想法是……”
  “我是这么想的,我们要装得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你们还是把我放回猪栏,我将在那儿注意伙伴们的谈话,搜集情况,了解他们对伙食和猪舍,最主要的是对你们——这些受大家尊敬、爱戴的领导同志有些什么意见。每隔一段时间,你们相机把我带到办公室来,听取汇报。至于用什么借口,到时候由我来想办法。”
  小猪翘起那圆圆的鼻子,望着贝尔塔·爱蒂博士,他不明白女经理那若有所思的目光意味着什么,他犹豫地补充了一句:
  “我不太清楚,在人中间有没有这种做法,但在猪群里,我认为是非常合适的。”
  女经理的眼睛终于在镜片后面闪烁起光芒来了:
  “有意思!根据我掌握的最新科学情报,这种做法在企业式的养猪中恐怕还没有人试验过,我们将能获得关于这些喂养对象的第一手材料。”
  她瞧着小猪问道:“您本人有什么要求?您刚才不是说,这将对我们大家都有利吗?”
  “首先,我希望您恢复劳约什大哥的工作,然后再让他领五百,不,六百福林的奖金。”
  “关于‘开除’一事,我宣布无效。至于奖金,我暂时给不了,因为没有钱。”
  “那么,是否可以在‘志愿献血运动’的剩余奖金中开支呢?”小猪说道。
  “您从哪儿知道这件事的?”
  “前天,您在猪栏前走过的时候跟队长说起过,这奖金还有富余。当然有关这方面的规定我也是了解的,塞盖依大叔有一个时期常用《*府文件汇编》给我垫圈。”
  贝尔塔·爱蒂博士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好吧!除此以外,您还有什么愿望?我指的是您自己。”
  “我个人暂时什么也不要。我得先干给你们看看。不过,我深信,那些为集体出力最多的人,在论功行赏时也首先应该轮到他们。” 
  尤日在猪栏里表现得跟其它猪一样,整天蹒跚地走着,吃着,挤在猪群中间听听伙伴们咕噜些什么。尽管他很卖力气,但是只能提供些微不足道的情况,报告一些小猪们的牢骚,什么母猪关得离它们太远了,它们去吃奶的时间太少了,什么饲养员在饮水槽里洗靴了……。干这样的差使对心比天高的尤日说来,简直是埋没人材。
  喂养大公猪的猪圈看来是他的用武之地。于是尤日要求调到那儿去。但是他还是只小猪,如果毫无理由地调到两、三岁的公猪中去,一定会引起怀疑,看来得找个借口才行。尤日于是多方和饲养员捣乱,冲着他们吼叫,咬他们的手。终于,大家公认非把这个胡作非为的家伙调离小猪圈不可了。
  事情也传到了大公猪那儿。它们普遍认为,尤日太大胆了,迟早会挨整的。不过,他激烈的行动博得了公猪们的普遍好感,它们把他作为绝对可靠的伙伴,谈话时从不背着他。但这头小猪谦逊地退缩在一旁,只是竖起耳朵注意地听着。
  一头从英国约克郡进口来的大公猪经常讲述它在英国度过的童年时代。什么装有自动空气调节设备的猪圈啦,什么电视机以及搀拌着桔子皮和香蕉的猪食啦,等等。尤日在听到这些话后的第一次汇报中就建议立即调开这只洋猪,免得西方居住条件比这儿好、饮食也比这儿强的观点流传开来。
  公猪群里最引起公愤的还是那个所谓的“母猪架子”。早先,公猪是被带到真母猪身边进行交配的。人们先把母猪放在一个粘着毛皮的木架下面,只露出它的后半身,然后让公猪蹦过去。——它们把这个木架子叫做“母猪架子”。后来,农场的专家们认为人工繁殖效果更好,干脆就不再把母猪放进架子里面去,而是让公猪直接扑到空的木头猪架上,饲养员则急急忙忙地拿玻璃杯接住流出来的东西。由于农场很少注意维修这个“母猪架子”,到后来上面长了许多刺,粘上去的羊皮也已经破破烂烂。
  “哪怕在假母猪背上粘一点毛,给我们来一点气氛也好!”公猪们义愤填膺,“让盖莱盖什挺着他的大肚子去撞这个木架子吧!”公猪们实在不愿意跳到这个木母猪身上去。
  尤日反映了这个情况,于是那些叫嚷得最厉害的公猪很快就被阉割了。
  遭怀疑和被暴露的危险始终威胁着尤日。因此,他们精心地安排了传送情报的办法。假如尤日想报告什么,他就吞一块偷偷藏起来的小肥皂,然后四脚朝天,口吐白沫,呻吟着,装得活象毛病发作。这样,盖莱盖什就可以把他从猪栏里提出来,并在猪友们一片涕泗交加的同情和不胜忧虑的呐呐声中带走了。
  这个主意是尤日自己想出来的。女经理对此真是五体投地。
  “我真不明白,您怎么会想出这个办法来的?”
  “想当年塞盖依大叔常把我带到他的房间里去,让我躺在他的脚边看电视。有一次,我看了一部波兰的故事片,那里面有一个安插在囚犯中间的密探,他也是这样装作不舒服出来告密的。”
  贝尔塔·爱蒂博士不记得这部电影了,问道,“什么片名?主角叫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注意那个密探,他堂堂一表人才,胖墩墩的身子,带着眼镜,有点秃顶。我自始至终为他拍手叫好。”
  尤日卖力地工作着,他的汇报无所不包,连肉猪们对拌有肥猪粉的饲料有什么意见都如实反映。费盖泰地区国营农场基本上根据尤日的汇报制定生产计划和措施。于是生产成绩蒸蒸日上,一般的农场简直不能望其项背。
  育肥期结束时,领导上希望尤日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过去,把肥猪运到屠宰场是件极其费劲的事。肥猪一到屠宰场的门口,闻到血腥味,就慌张地挤来挤去,赖在车上不肯下来。它们往押运的工人身上乱撞,有时还伤人。现在就要看尤日的了。
  为了混进这批送往屠宰场的猪群中去,尤日公然地向饲养员寻衅,转过身子朝他们放屁。这样,其它的猪也觉得把这个无法无天的捣乱分子处理掉,是顺乎天理、合乎人情的。
  在运输车上,肥猪们对尤日既景仰备至,又觉得他亲愈手足。而他自己却显得痛苦不堪,悲愤之情溢于言表,他喊道:“我宁可壮烈地死去,而不愿这样卑贱地活着。”肥猪们觉得深受启发。
  “这头小猪其实很有出息,”他们议论着,“他本来是完全可能成为一个大人物的。”
  当运输车刚抵达屠宰场时,尤日第一个昂首阔步、视死如归地下了车。当其它猪还没有看清楚,他就拐进了第一条夹道,消失在一个边门后面。早已等侯着的盖莱盖什立即把他带回农场。先行者的榜样对其它猪起到了催眠术一样的作用,它们毫无反抗,从容就义,让人按倒在屠刀底下。这天,在屠宰场里,以费盖泰国营农场肥猪的体重损失量最少,屠宰场也超额完成了任务。
  但是尤日却无家可归了,他必须等待那些自幼年时就相识的伙伴们离圈,因为它们决不会掉以轻心。它们会想一想,为什么唯独尤日能从屠宰场回来。
  为了不荒废时间,农场领导教尤日学习文化,送他进各种学习班,上进修课深造。果然,他的考试论文《从收集情报的高度谈对屋中垃圾的分析》大为轰动。仅举一端,足窥全豹。文中他举例论述了应该如何发现并拼凑已撕成九小片和分散扔在三种不同垃圾箱里的碎信纸,并从中得出什么结论。进修单位敬佩之余聘请他留校当教员,尤日谦虚地谢绝了:
  “我感到,对我来说,做实际工作才是自己真正的使命!”
  其它猪的登记卡片上只写着出生年月、种类,至多还有旧主人的名字。尤日的卡片上却写满了各种秘密代号:8//III,□/9,XY/F,诸如此类,不一而足,都是用来表明尤日任务的性质和范围。以及各种学历和资历。只有女经理本人和几个高级助手才知道这些标记代表什么。
  论功行赏,量才录用,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尤日当然成了农场的正式工作人员。他的实际身份没有公开,名义上只是建筑科砖头管理员。但既然是国家工作人员,尤日便应享受与其他职工相同的待遇。于是九月份,在重新开始工作前,尤日要求领导安排他去巴拉顿湖衅的农场疗养所休养两个星期。
  开始尤日被分配在一个三人合住的房间里,他的同屋是一个助理会计和一个拖拉机手。
  尤日忍受不了同屋伙伴们因为不讲究卫生而散发出来的浊气,更不用说还有晚上放屁的臭气和醉后的难闻的呕吐味了。他找管理员,要求换一间屋子。他说:“我认为在集体休养的场合,个人的卫生要求可以适当降低,不过我希望这儿的生活条件起码能跟家里——猪场里的水平差不多。饮食的质量倒还凑合,但是我不信,在养猪场里会有任何一只小猪,竟敢当着伙伴们的面和另一个小猪展开放屁比赛,就象这儿的哈吉马什助理会计同志和拖拉机手科瓦奇同志做的那样。具体安排悉听尊便,但我只愿意单独住。我看,那个盥洗室他们反正也不用,如果您允许,我宁可搬到那儿去。”
  尤日按照严格的作息时间表安排了休养生活。他发现自己开始发胖了,而且也不能指望在下一个喂养期能消瘦下来,因为那时恰恰需要他为其它猪在饮食方面作出榜样。在休养所他只吃病号饭。不管有多么难受,他心爱的饮料“百事可乐”每天也不能超过二十杯。清晨,他坚持在树林里跑步一小时。诚然,有时也不免小有风险,有一次险些挨了一个近视眼猎人一枪,有时还会遇到生产队放牧的母猪向他卖弄风情。不言而喻,尤日坚决地谢绝了。
  白天,尤日独自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学习、休息,晚上参加休养所的社交活动,因为对于有文化的人说来这是责无旁贷的。他把自己打扮得风度翩翩,白尼龙衬衫配上苏制琥珀袖扣,时髦的宽领带飘在胸前。前面的双脚带上手套,后面的脚穿了双儿童皮鞋。裤子是定做的——因为要适应四只脚走路的特点。夹着金线的领带上别一枚领针,戴一副宽边玳瑁眼镜,奥地利产的自动打火机用一根金链子挂在脖子上。在皮肤上仔细地抹了一层西方的名牌高级奶液。
  开始,尤日去休养所的冷食部闲坐,喝杯“百事可乐”。可是其他客人居然出言不逊,肆无忌惮地唱着使尤日大为不悦的民歌:“猪仔跟着老母猪,麦地里面找食去”,或是“猪粪猪粪真可怜,又黑又臭又讨厌”。……一些打牌的客人也不能容忍尤日坐在他们近旁,常常一面往桌上扔牌,一面高声地喊:
  “喏,我打橡子①。”或是“给你——个红猪!②”
  ①橡子是猪食,同时是匈牙利纸牌的牌花。
  ②猪,匈牙利纸牌的牌花。
  尤日无可奈何,只好躲进电视室看节目,或者阅读文艺书籍。有一天晚上,尤日在看书,不料贝尔塔·爱蒂经理出现了。原来她也在这儿度假,但因为农场职工对她宁可敬而远之,而她也实在不愿和下属们交谈,为了寻求安静她走进了电视室。
  “晚上好,尤日,您打扮得真摩登!”女经理不胜惊异地说道。
  “我的看法是,我们只有在精神上、外表上尊重自己,才能博得别人的尊重。”
  “非常正确。您在读什么?”
  “一本小说。”
  “随便翻翻?”
  “不,学习。我什么都想学,看这本书也是为了学习。我不象一般人那样,把书翻来翻去,看几句对话和一些无聊的谈情说爱的情节。我是批判地看。”尤日拿起放在书旁的圆珠笔,“我总是把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或是粗鲁的句子划出来,在页边写上‘人行’两字。”
  “人行?!是兽行吧?”
  “不,一个猪是永远不会写‘兽行’这样的措词的,只有人才这样写。另外,污蔑猪类的文字在书中比比皆是,这对我触动很大。我随便一记,就有这许多。”尤日拿出日记本读着:“‘象躲在麦地里撒尿的猪一样一声不吭’,‘醉得象头猪’,‘有糠不愁没有猪’,‘象长疥疮的小猪一样坐立不安’,‘笨得象个多尔道的猪,屁股对着猪食槽’……”
  尤日寓意深刻地举起带着手套的前脚说:
  “固然,并非所有的猪都完美无缺,但是这些描写实在毫无根据。假如让这个作者出来证实一下多尔道地方的猪——我不妨这么说——是转过身子来吃东西的,那他肯定会感到困难。当然问题不在于一两句话,而是这种倾向本身使我不快。我们虽然要看到确实有一些脏猪在垃圾堆里乱翻乱钻,同时却也应该看到大多数的猪在猪场里表现得是无可指责的。可尊敬的作者和记者先生们为什么不写写它们呢?”
  “尤日,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女经理说道,“这一切该由报刊负责。只要记者们老是写这类诋毁性的文章,那么国营农场完成不了生产计划也就不足为奇了。如果人们只能听到一些令人灰心丧气的事情,那么就会对一切都失去信心。”
  电视里映出了一部英国电影的片名,尤日指着屏幕说:“我不同意在电视里演这么多的西方破烂货。等年轻人堕落了,人们就大吃一惊。但是我不禁要问,他们耳濡目染的又是什么?”
  “您认为,该拍些什么主题的影片呢?”
  尤日瞟了女经理一眼,他觉得贝尔塔·爱蒂越来越迷人了。
  “我想,假如拍一部描写一个有才能的青年女子如何坚强地战斗在国营农场的领导岗位上的电影,一定是很有意思的。”
  贝尔塔,爱蒂博土顿时脸色绯红,接着是片刻难堪的沉默,这时从隔壁的俱乐部里传来了乐曲声。
  “您想跳舞吗?”尤日有些发窘地问道,移动了一下穿着儿童鞋的双脚。
  “不,您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只是随便问问。”

4.尤日在不同的猪圈、猪栏里又度过了两个喂养期。他继续收集和汇报着有关猪的情报,但要完成任务越来越困难了。农场不断地发展着,盖起了一批又一批的新猪圈。单是尤日一个实在注意不了这么多猪,而且他的身体条件也不适合再干下去了。他尽管控制饮食,身体却还是不断地发胖,体重已接近四百公斤了。看到他那大腹便便的福态,那些见过世面的老公猪都奇怪起来:“外面的屠宰场空着呢,他还在这儿干什么?”
  尤日也注意到了这些情况,在农场领导的支持下他逐步进行了安排,在各个猪圈里物色了一批可靠的小猪、中猪、公猪和老母猪,组织了一个情报网。这些猪向尤日报告听来的情况,然后领取一点小小的奖励。而尤日自己只是在个别的情况下才亲自下到重点猪群中去转转。
  这个情报网完全由尤日独自掌握,因为农场的各级干部中间唯有他懂得这批被组织起来的猪的话。由于尤日担任的使命至关重要,所以得到了一简单独的办公室。他就在这里分析、整理情报。
  开始,尤日把每一份送上来的情报都如实转呈女经理,甚至连小小的牢骚和不守纪律的现象都不漏掉。他满心等着表扬和奖金,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有一次当女经理接过他的报告时皱着眉头说:
  “尤日,您看到的尽是一些阴暗面,就象您在干酪里只看见窟窿眼一样。”她不满地翻弄着这叠打字材料,“您想想,如果我把这些东西都呈报给我的上级,领导看到这么多的问题、缺点,会对我的工作产生什么看法?!我不是让您去美化这些材料,但是您也应该尽量搞得全面一些,客观一些。尤日,要辩证地,懂吗,要辩证地看问题!”
  尤日很费劲地领会了领导的意图。他在自己记新词汇的小日记本上写道:“辩证地=只要好的。”从此以后,尤日在上报的材料里大写特写小猪们如何称心如意,感恩戴德,个个遵守纪律、循规蹈矩的情况。与此同时,在他情报网里工作的猪,也发动下面提出各种各样的倡议,如“我们要求缩短喂养期,把节省下来的钱去建设新猪圈!”或是“为了减轻饲养员的劳动,我们把大便拉在一堆儿!”
  于是,皆大欢喜。每当尤日的报告来到,贝尔塔·爱蒂照例大笔一挥,签字上报。尤日更是体会到其中奥妙,他编写了三份基本报告,然后轮流呈报。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些情报每隔两回重复一次。不过,由情报网送来的报告,尤日自己仍旧悉心研究。他把一些值得注意的内容挑选分类,汇集成册。在短短的时间内,他掌握了农场每一个领导的许多材料。贝尔塔·爱蒂博士的材料则更是满满的一卷宗。尤日在卷宗上写上“鞋匠”二字作为代号。但怎样用这个“鞋匠”,他暂时还没有具体打算。

5.农场在费盖泰地区盖了四套职工住宅,当仁不让,尤日也提出了申请。根据规定,申请人的名单要公布在办公楼的前大厅里征求群众意见。尤日的名字也写在上面:“费盖泰·约瑟夫①,职务:科长,本人成份:工人”——他想,把出生地名作为自己的姓,会给人们以亲切的印象。
  ①尤日是约瑟的呢称。
  尤日通过各种渠道获悉,那个农场肉猪饲养科科长是住宅分配委员会的主任,该人打算拒绝他的申请。尤日拿出了文件包,抽出这个饲养科科长的夹子,可用的材料简直不胜枚举。尤日一边得意地哼着小调,一边研究着这些材料。
  他敲开了这个饲养科科长的门,在一旁坐定,说了声不必劳驾,只要小小一杯黑咖啡,然后摸出一点糖精代替方糖,放在咖啡里。他轻轻地拍着自己的大肚皮,表示吃糖会发胖。
  “真是社会主义好啊!”
  “我的尤日,你前来有何贵干?”
  “听到一件奇闻想让你也笑笑。你知道不,怎样才能把二十天的小猪仔变成一头大肥猪?!”
  “那……也许是把它揍肿了。”科长说完尴尬地微笑着。
  尤日打着哈哈说:
  “揍肿?真妙!可我的这件奇闻比这费脑筋,比这办法要复杂得多。话说在一个国营农场里,也和咱们这儿一样,他们也按喂养期把猪分成三类:小猪、中猪、肥猪。一个科长就在这办法上钻空子。譬如说,一头母猪生了十一只猪娃,登记时,这个科长就写上:‘死仔一口。’你当然知道,按规定,允许有这样的损耗。这样,也就是说,他有了一只不在编的小猪。”
  “是把它卖掉吗?”科长问。
  “卖掉能得到什么呢?区区几百个福林。我说的这个人可不象你这样老实,他想无本万利。他从小猪群中挑了一个最大的放进中猪群中,换出一只中猪,这样他就有了一个编外的中猪。接下去发生的事,我想,你一定都能猜出来了吧!”
  “我猜不出来。”
  “他找了个最大的中猪放进养肥的大猪群中去,然后挑了个大肥猪,带回家卖掉。但存栏大肥猪的数目没有少。这方法怎么样,妙不妙?我疏懒成性,这类事情听到颇多,但记住甚少,所以这次特地把这个办法原原本本连同这个科长的名字一起记了下来。”尤日说着,扬了扬一张小纸片,“你不想看看这名字吗?”
  “我很想看看,”科长急不可待地说道,“你要多少钱?”
  “瞧,你想到哪儿去了!朋友之间嘛!等我有了新居时再交给你吧!我预先热烈地邀请你光临。”
  尤日的新居艺术风味十足,而且还充满家庭气息。进门的地方备有精致的镶边的搔痒机,随时都可以去蹭几下。在房间里,陈列着进口的民主德国大立柜和全套假皮沙发。书架上放了—些小装饰品:民间风格的绿釉“米什卡”长颈瓶和几个杯子,以及一个驴形烟具,还有一个“醉*抱电杆”的台灯。尤日在正面的墙上挂着“情报工作学习班”全体毕业学员的照片。出于保密的原因,每个学员用的全是别人的姓名,名字上面挂的也是陌生人的照片。例如,尤日的姓名被写成梯·阿尔巴德,名字上面挂着一个梳分头的男人相片。
  为了节约,一些家庭用具他是从农场里弄来的。肉猪饲养科处理掉的一个自动饮水槽被他安装在厨房里。用同样的方法,他还弄到了一个取暖用的红外线灯泡。
  尤日在书架上陈列了一套红绿相间的精装《世界文学名著选》,书旁放了一张高级仿皮纸,上面写道:“诸亲好友概不外借”。布置完了以后,尤日在屋里环顾四周,得意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6.迁入新居以前,尤日有时深更半夜还在办公室里埋头工作,而现在却只有在上班的时间才来。而且从此再也不参加义务劳动了。有一个星期六有人居然来叫他去农场幼儿园的建筑工地帮忙,他愤慨地拒绝了:
  “一个礼拜我也只有一个周末!”
  “可是,为了下一代我们应该作出一些牺牲啊……”
  “社会主义,首先是为我们自己建设的,此外才谈得上为下一代。何况下一代为我们做了些什么呢?他们有什么权利要求我们作出牺牲?”
  尤日还学会了开汽车,取得了驾驶执照。由于农场领导的奔走,尤日优先得到了一辆“日古利”牌苏制小卧车。他从此和汽车形影不离,到哪儿去都开着它,把一切业余时间全花在汽车上。他每天晚上身穿绒衣裤,拿着塑料桶,带着海绵手套,用各种油、各种蜡,把小卧车擦得光可鉴人。
  尤日已成为一个有名气的人物了,无论多难办的事,只要他出马,无不迎刃而解。他当选了总部设在邻城的汽车俱乐部书记。从此,尤日进入了一个高级的社交阶层。他观察着俱乐部成员的穿着打扮、说话风度和每一个动作,千方百计地模仿他们。
  他把自己开始脱落的猪鬃剪成短短的运动式,并且习惯了喝威士忌酒,甚至还买了一条狗。拳击运动在这个团体里是最时髦的一种活动。尤日衡量了一下自己的身材,感到干这个似乎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他宁可去买条小狗牵牵。不幸的是,这只小狗的身上还保留了它祖先驱赶牲口的本能,因此当尤日被它追赶着、拖着被咬伤的猪蹄在列宁大街上到处逃窜时,费盖泰地区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尤日不久就把“日古利”车变卖了,换了一辆西方“达几亚”牌的。新车作第一次远游时,他邀请了贝尔塔·爱蒂博士同行。自从他们在巴拉顿湖畔交谈以后,尤日与女经理的友情与日俱增。他总是不放过每一个能够接近她的机会。尤日感到女经理对他也另眼相待,与群不同。尤日决定在这次郊游时把问题点破。
  “咱们去哪儿?”尤日摇晃着汽车的起动钥匙。
  “随便,人不多的地方就行。”
  “在‘夺女崖’新开了一个餐厅。您愿意去看看吗?听说,那儿的心和肝,就是心肝,很不错。”
  “您看着办吧!”
  在餐厅里,贝尔塔·爱蒂博士要了份炸猪肝,尤日稍微犹豫了一会儿,要了一盘蘑菇炒鸡蛋。
  “尤日,您显然是出于原则上的考虑而不吃猪肉。”
  “您是怎么想的,爱蒂卡?”
  “因为它们和您都是……”
  “我不明白,我和那些猪有什么相干?如果农场有鲜肉,我,也会买一、两斤带回家,但是,现在我需要瘦一些。”说着,他拿了几块饼干而没有碰一碰面包。
  “我们喝点白兰地吗?”尤日问。
  “不影响您开车吗?”
  尤日咧着嘴微笑着。
  “只有早上白兰地,晚上白兰地,生活之路才能兰花遍地。”
  服务员送来了酒,尤日倒了一杯,然后一面转着杯子一面说:
  “我知道,爱蒂卡,您看,我虽然不是阿多尼斯,但是我的某些条件也许并不比他差。我是从下面,普通人的阶层中上来的。我不象那些阔少爷,小时候我没有自己的单独游戏室,也没有人教我学各种外国话,为了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我受尽了千辛万苦,付出了我的青春。而现在,虽然谈不上十全十美,但一切还算差强人意。可是怎奈我感到孤独难耐。”尤日看着女经理的眼睛,“咱们携手并进吧,爱蒂卡,一辈子。”
  女经理转过头问:
  “我听不懂,您说得确切些。”
  “做我的妻子吧!爱蒂卡,我保证使您幸福,我将用蹄子捧着您……”
  女人从座位上蹦起来说;
  “您在想什么?不管我们怎么样对待您,您仍然只是一头猪!”
  尤日深感受辱地说:
  “在美国,就是用这种口吻谈论黑人的!”
  “假如您忘了您是谁,是个什么东西,那么我会让您记起来的!是我把您从猪圈里弄出来,明天早晨我将让他们重新把您当肥猪送回去。在屠宰场里完蛋的时候,您再去想入非非吧!居然要我做您的妻子?哼!卑鄙的猪猡!”
  贝尔塔·爱蒂博士说罢,飞快地离开了餐桌。
  “等着瞧吧,究竟谁完蛋!”尤日独自嘟嚷着钻进汽车回家去了。他从架子上取下那包写有“鞋匠”字样的卷宗,里面放满了有关贝尔塔·爱蒂的秘密材料。他先浏览了一遍,然后取出纸写起来:
  中央人民检察委员会:
  谨告发费盖泰国营农场经理贝尔塔·爱蒂博土如下:该人严重玩忽职守,并因缺乏基本专业知识,致使国民经济遭受重大损失。农场耗资数百万以试验使狗长膘……
  “我们等着瞧,究竟谁完蛋!”尤日在写信时得意地多次重复这句话。然后他又回到办公室,用内线给部里打了一个
  “久洛大叔,有这么回事……”

7.在尤日打报告以后两个星期,一天,县《人民报》上登载了下面一条消息:
  “费盖泰国营农场发生严重的滥用职权事件,原经理贝尔塔·爱蒂博士被撤职。
  县检察院已着手审理案情,并将提起公诉。己任命著名专家费益泰·约瑟夫担任该国营农场的领导。新任经理在他的就职讲话中把改良猪的饲养方法定为最重要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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