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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3日,刺猬乐队于赤瞳音乐旗下发布了一张包含12首曲目的专辑,取名《赤子白仙》,专辑封面上,婴儿蜷缩,双眼紧闭,呈现出还在母体中的状态,而他/她的脐带向外延伸,连接着太阳、星星、月亮、蝙蝠、不明飞行物。左上角,一只手捏住一颗红心,左下角,一团火焰燃烧,似乎预示“生命”,中间,DNA螺旋体跌入漩涡。
这张神似儿童画的专辑封面,包含许多平日里毫无关联的事物,颇有“自由联想”之意。而实际上,这些事物也同样是对于专辑曲目的点题,它所呈现的,是一个非具象化的,而是朦胧的、意象化世界。
刺猬的大部分词曲都由子健所作,而“意象化”则是他显而易见的特点之一。“火车驶向云外,梦安*于九霄”中的“火车”便是例子之一。而对于部分听众来说,意象化的事物通常会显得难以捕捉,过于抽象,像梦境一般荒谬,属于深层意识,而对于这种深层意识的讨论,一直以来都是部分艺术家、音乐家的兴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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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赤子白仙》当中,有一首名为《我的矛盾,我的恨》的曲目,子健在其中写下:“我的矛盾,我的恨,都源自同一个女人。”更有意思的是,在另一段歌词中,他写下:“我的原欲,我的恨,像个被罪恶贿赂的女人。”这样的歌词,表面看去,不知所云,若转换角度,则直击人心。
“原欲”一词是中文对于“Libido”(力比多)的翻译,由弗洛伊德提出,用来描述人类的原始能量,这种能量包含性却不限于性,在人的成长过程中,它会升华成各类其它的能量,例如探索欲、创造力。
在子健之前,就有不少音乐人以此为题,在音乐中进行延伸、讨论,最知名的例子,莫过于柯本在smellsliketeenspirit的副歌部分写到:“Amullato,analbino,Amosquito,Mylibido(力比多/原欲)。”在弗洛伊德看来,原欲是人类一切行为的终极动因,正是它的存在,使得我们创造了文明。在歌词中提到“原欲”一词,实际上加大了人们对于其歌词理解的难度,因为它是精神分析的术语,属于心理学范畴。
在人的生命初期,意识混沌,没有“你”“我”之分,这个状态下的人,的的确确就像是《赤子白仙》的专辑封面那样,同万物相连接,认为“世界和我是一体的”,“我”即“世界”,“世界”即我。这时,建立一个“边界”便非常重要,这会让婴儿开始意识到世界不仅仅是“我”,还有“他”。
而建立这个边界的过程是漫长且富有挑战性的,因为在这个过程里,婴儿的本能需求同样需要被得到满足,这不仅仅是困了就睡,饿了就吃的需求,还包括被陪伴、回应,被理解的需求,只有这些需求被满足之后,婴儿才会逐渐建立起一种被人们称之为“实体自恋”的内在感觉,即他能够拥有“独立自主”的能力,不需要让“我”成为“万物”也一样可以活得很好,若这种需求没有被得到满足,人的“原欲”则会表现出强大的攻击力,成为对世界的“恨”。
当子健写下“都源自同一个女人”的时候,实则隐晦地指向了“母亲”这个话题。心理学者常说,人的生命初期若能获得个夸赞,便一生无忧。很遗憾的是,很多时候,对于婴儿的陪伴、理解、认同都来自于母亲。而更遗憾的是,婴儿的基本需求如果没有得到满足,便会一直蠢蠢欲动,处处寻求理解,直至成年也如此。这种蠢蠢欲动,则被子健写成了“我的原欲,我的恨,像个被罪恶贿赂的女人。”而同时,这句歌词又将“原欲”比喻成“有罪的”。
的确,在文化的压力下,一个成年人表达基本需求时,很容易被看作是“脆弱”的,“做作”的,这会让人产生“羞耻感”,这种感觉会使人在心理层面进行自我攻击,认为自己的需求是“不对”的,却又是无法摆脱的,这二者间产生“压抑”,即“矛盾”。
在整张《赤子白仙》中,《我的矛盾,我的恨》一曲所涵盖的信息是非常基础,却又是很容易被人们所忽略的,它包含的不仅仅是子健个人所经历过的状态,也是千千万万普通人所有的情结。而歌曲中的其它歌词,例如“这城市,已满身伤痕。何处能,让我立命安身”,都是对于“矛盾”和“恨”这个主题的延展性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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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7月,刺猬乐队登上《乐队的夏天》的舞台,并最终进入HOT5,在这之前,他们并没有如今这么多的乐迷。有了名气之后,子健也辞职,专心做音乐。这个状态的转变,不仅对于子健的内心有缓解作用,也同样对现实生活起到了积极作用。
在《赤子白仙》中,有一首名为《漂离去月球》的歌曲,而在专辑封面上,的的确确有一只UFO,在它的下方,有一个漂浮着的,被光芒照射的人形,似乎暗示着“去月球”的含义。总体来说,这首歌给人的感觉相对“轻松”,通常在第二拍正拍的*鼓也被延长到了后半拍,略显“顽皮”。A段中贝斯手一帆所演奏的Do-So-La-So,以及吉他所演奏的Mi-Do-Mi勾勒出了主大三和弦,此段落的和声进行为I-V-VIm-IIIm。
在歌词中,子健写:“我终于再也没有了,那么多的焦虑。也终于有了,更多的时间和人民币”。不难想见,这是子健对于刺猬乐队在经历《乐夏》之后状态的描述,他也曾经在舞台上表述过,只要坚持自己的梦想,钱总会来的。这对于刺猬来说,是一段非常好的,有决定性意义的旅程。而在接下来的歌词中,他又写“只是,生活就是这样子的,很多时间毫无乐趣,当你对未来无寄又无期,时间也就显得没了意义。”
一个人曾热烈地追求一个目标,当梦想有朝一日被实现,却又再次陷入低迷。这种状态,甚至让人联想到拿破仑的经历,他虽然曾一心想要进*埃及,而当他以胜利者的姿态打败了敌*,站在狮身人面像前时,却忽然变得无聊、空虚。
于是,子健又写:“每当我感到脚下的路,走到了尽头,我会望向夜空中,漂流的月球,脑海中不停,回旋震荡轰鸣,无尽的,没完没了的回授噪音。”
也许,大多数胜利者都曾历经过这样的状态,即“我还有什么好追求的呢”。这种状态,使得《漂流去月球》蒙上了一层“孤独”的意味,但这种“孤独”却又同时带有“满足”感,因为这种孤独,建立在胜利之上。而通常,胜利者会很快找到下一个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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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赤子白仙》整张专辑,不乏对于沉重话题的讨论所表现的“阴暗”面,也不乏对于正面话题所呈现的“轻松”和“愉悦”。在某些歌曲中,还曾一度用到了许多电子乐成分,譬如《在心间》这首歌当中对于合成器的使用,颇有SynthPop的意味,而更为不同的是,这首歌的作词者和人声都是石璐,在刺猬乐队中,这是较为罕见的事情。在歌词中,石璐写:“世界寂静,心依难定。独自对白,如何打开,让梦进来,趁现在。”
细看之下,这段歌词和子健有异曲同工之处,尤其是“意象化”的元素,清晰可见。“世界寂静”中“寂静”二字的含义在此似乎并不指“觉悟般的、涅槃寂静”,而是对于“孤独”的描述,也因此产生“独自对白”。而人在此时的状态,通常可以“脱离现实”,从而“让梦进来”。
而更重要的,是“趁现在”。因为似乎若不抓住此刻进入“梦境”的机会,它便会悄然逝去,凡此种种,皆是一个人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仅仅由自己和自己之间产生沟通所致。而这种藏于“自我”的世界,也同样迸发出被他人看见的渴望。于是,石璐又写:“Boy,yousee,Boydoyouseeme”(你看见我了吗。)
其实无论是石璐或子健,他们的异曲同工之处不仅仅在于对于“意象化”、“朦胧化”元素的运用,更在于他们所表达的精神内核,即:被人看见。而这个渴望,是每一个普通人作为一个人类的基本需求。有的时候,我们希望父母看见我们,有时,是朋友,还有一些时候,则是恋人。于是,石璐又写:“爱情是暴力的甜蜜又是巨大粘稠的催眠。”
话已至此,那个“世界寂静,心依难定”则有了成因,在这个世界里,装着的原来是爱情的感受。可爱情仅仅是“爱”这个广义词的一种,而“爱”的本质,实则是直接的、粗犷的、经不起防备的,所以它是“暴力”的,但又是“甜蜜”的。这种“甜蜜”,形成“粘稠”,模糊两个人的边界,像“催眠”一般,把二人粘在一起。
石璐的这段歌词,是对于内心感觉的语言性描述,且描述得非常准确。其实无论是作为一个音乐家或是任何领域的艺术家,对于内心感觉捕捉的精确度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很多时候,我们仅仅只是在意识中产生一些像是《赤子白仙》专辑封面那样一连串的,毫无关联的事物,抽象、隐晦,而若能将这些抽象化的事物具象化,则充分体现此人对于内心事物的察觉能力,对于艺术家来说,这是一项很珍贵的能力。“爱情是暴力的甜蜜又是巨大粘稠的催眠”则体现了这种能力。
在《赤子白仙》中,我们经常会看到这样的作词手法,当然,这也许并非作者有意为之,更多的时候,它是自然迸发的。而在音乐的本身,我们其实也很难去界定它具体属于哪一种风格,因为在当今这个各类音乐类型层出不穷的年代,许多音乐人的创作意识早已脱离了某种特定风格的局限,而更像是对于音乐本身的解构、重组,于是我们能从中听到许多不同的元素,这些元素中,有的是创新,有的则可能来自过去的某个时代。
而“摇滚”这个词,除去其本身的音乐风格特点之外,通常也泛指一种“精神文化”,这并不代表那些只具备摇滚音乐特点,而不具备摇滚乐精神的乐队或音乐人就算不上“摇滚乐”,因为摇滚乐发展到如今,其音乐特点和精神内核早已可以相互独立开来。但同时,也依然还有那些集摇滚音乐特点和其精神内核于一体的音乐人或乐队存在,这也是“摇滚乐”。而它的特点之一,是“贴合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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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赤子白仙》中,有一首名为《白白白白》的歌,在专辑文案上,它对应的是“赤子白仙”中的“白”。而这首歌的原名,叫《他杀死了地球上最后一个医生》。这首歌,写于疫情较为严重的时期。
在歌词中,有这样一句词:“为了,所有被惨杀本该幸福的人。”而这句歌词,也是整首歌中最具象的,最点题的一句歌词,其余的歌词都是以同样“朦胧化”、“意象化”的方式构建而成,譬如:“苍白的呐喊,无助。不安的灵*,痛苦。”或是:“我始终,不敢相信,这死亡般的,厄运气息。假如你一定,要我失去。不,那一幕,现实即地狱。”所有的这些文字,都显得非常“压抑”,但却又都从未具体说明其成因。
只有在专辑文案上提到:“创作动机源于19医院的一起杀医事件。”如此看来,听众便心知肚明。
而除去这首《白白白白》之外,还有另一首名为《明天以后》的曲目。在这首歌的前半段,子健一直以一种“低吟”的方式,似乎是想以“*魅的”、“讽刺”的语气呈现出了歌词:“事件的真相,至今仍没有一个人知道。所有的人好像都在故意,模糊事实。人们忘记了历史,人们忽略了本质,于是故事的主角,在开篇时就已经死掉。”
“事件的真相”、“故事的主角,开篇时就已经死掉”。结合起疫情期间的种种,这首词虽然刻意隐喻、暗示,但的确很难让人不联想到另一位医生。于是在歌曲的后半段,子健几乎以嘶吼的方式呐喊:“不要再说什么今天的痛苦是明天的财富,这些我早就懂了。我知道自己经历过什么,告诉我真相,事实的真相,事实的真相。”
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怀有对于美好生活的愿景。有时,愿景不能达成,这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更遗憾的是,那些没能获得美好生活体验的人,并不因为他们做错了什么,就像路边的蚂蚁,倘若不小心被过往的车辆压过,也并非蚂蚁有什么错,它们只是很遗憾地,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了那个地点,碰上了一辆正好路过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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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支摇滚乐队,刺猬已经成立多年。而在《乐队的夏天》之后,他们似乎又成了“摇滚新秀”。不得不否认,在创作上,他们的确有一套自己的方式,而他们的每一首歌也都有着自己的特点。
在这张《赤子白仙》中,石璐的鼓依然不乏大量对于嗵鼓的运用,她像桥梁一样,连接着左右两端,左边是一帆的贝斯,并不华丽,却非常到位。右边则是子健的吉他,也同样并不华丽,甚至丝毫没有展现出任何“技术层面”的基底,更多的时候只是不休的扫弦,以及速度不快、甚至传统意义上都无法构建成“乐句”的,只有一连串同音的“装饰”性间奏。
但我们如果换一种角度,若是石璐少用一些嗵鼓,甚至加入一些Fusion的,甚至Swing的方式来演奏,而一帆的贝斯大可以加入大量的Slap和Solo,而子健,则可以像那些知名吉他手那样,大量使用Outside等方式来构建乐句,那么的确,这会让刺猬变成一支更“炫技”的乐队,可这样一来,原本被诸多乐迷喜爱的刺猬则俨然变成了一支跟刺猬乐队毫无关系的乐队。
我们可以肯定的说,在《赤子白仙》中,那个在《乐队的夏天》上进入HOT5的刺猬依然没有改变。它依然像那列火车,奔驰在云端之上,直冲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