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符利群
长篇历史小说《风定鄱阳湖》,撷取王阳明伟大一生中的闪光片段,讲述了一代心学大儒王阳明与野心勃勃的藩王生死对决,孤勇奋战,短短四十三天力挫宁王朱宸濠筹谋十年之久叛乱的历史传奇,以王阳明运筹帷幄、决胜战局为叙事主线,以小人物李八斤、大才子唐伯虎、宁王朱宸濠、娄妃等人的人生遭际为叙事副线,彰显了王阳明的心学智慧融炉于*治、*事、文化和思想体系的超凡卓绝人生,为读者呈现了一个鲜明生动的“孤勇者王阳明”的新形象。
王小七之父为锦衣卫,早年追杀被贬贵州的王阳明,因失败被奸宦刘瑾所杀,遂迁怒于王阳明,假冒王阳明好友湛若水的随从李八斤(因病而亡)之名,欲劫王阳明生祭其父。其间发现另一锦衣卫之后汪大用受宁王朱宸濠收买,也在追杀王阳明。李八斤为生祭其父而阻其贸然行动,反成王阳明的“保护神”。
大才子唐伯虎被朱宸濠聘为谋士,教娄妃书画。耳闻目睹朱宸濠将发动*变,在娄妃暗中相助下,以装疯裸奔逃离宁王府。
王阳明力挽狂澜,以少得可怜的兵马,近乎以卵击石的微薄之力,令人匪夷所思的“空手套白狼”的手法,世所罕见的强大心理战术和“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的精确攻略,用四十三天击败宁王朱宸濠谋划十年之久的谋逆,鄱阳湖一战定乾坤。李八斤已然由杀手成为王阳明的忠实护卫。
面对奸佞质疑能否射箭的诘难挑衅,王阳明坦然挽起弓箭,连发三箭,箭箭命中靶心,展示了文武齐备的强大功力。
“丈夫落落掀天地,岂顾束缚如穷囚。千金之珠弹鸟雀,掘土何烦用镯镂?……人生达命自洒落,忧谗避毁徒啾啾……”事如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王阳明暂时退隐于明王朝风雨飘摇的江湖,回乡传道授业其念念不忘的心学……
节选
第一章风起于青蘋末
一大群飞鸟从晨雾弥漫的渺远天边飞来,远远望去,犹如一阵风沙来袭。
丘十八从蓁莽葳蕤的草浪间吃力地抬头,望着飞鸟像利箭一样朝他射来。他怔怔地想,它们会不会刺穿自己的身体?那么,他将再也不能回到鄱阳湖边的老家了。他多么想念湖上捕鱼的那些日子。
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为什么会从一个渔夫成为一个土匪?
正德十四年暮春的清晨,落败的土匪丘十八这样问自己。
从昨日到此刻,这个看起来像寂寞了五百年的古战场,有过一场血腥厮杀。这是一场势不均力不敌的战事。此前,土匪们在这片低矮的山岗被围困了两个月,饿成了一群眼睛闪烁绿光的狼,凶相虽在,实则溃不成*。
官兵们在他们的长官指挥下,像熟练的农夫收割成熟的庄稼,将土匪们轻轻松松斩于马下,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有力的抵抗。
飞鸟掠过这片偃旗息鼓、肝髓流野的古战场,遗落了几根雪白的羽毛。有一根羽毛飘飘曳曳,如天空飘落的云朵,在血腥的古战场上空飘荡许久,终于屈尊纡贵地落下,落在丘十八的眼前。
丘十八咧开皲裂的嘴唇笑了,很多年了,他没有领略过赏心悦目的事物。他缓慢地伸手捡羽毛,羽毛雪白雪白,与这片血腥的古战场颇不相称。
一双靴子从他眼前傲然迈过,毫不犹豫地踩上羽毛,雪白的羽毛立刻洇灭于血腥与泥淖。这个清理战场的兵士拿长矛戳地上的一具具身体,以防他们没死透。他也用长矛戳了丘十八的屁股,并且恶狠狠地咒骂。他是胜者,丘十八是败者,胜者怎么对付败者都不为过,何况是一个“死去”的败寇。兵士继续检查尸体,挨个儿戳去,确保不留一个活口。
他戳得正欢,另一名兵士跑来说:“王都堂命令住手。”
那兵士提着长矛的手僵在半空,只得悻悻收起,不情不愿地跨过丘十八的身体。
丘十八身上有十来处伤口,身体像一口漏水囊,缓慢地淌血。这一狠戳,令丘十八险些喊出来。他把脸扑向泥地,迅速埋住了即将吼出的叫声。等那名兵士走远,他慢慢抬起满是污泥的脸,眼中充斥着要将对方生吞活剥的愤怒。
随即,丘十八发现距他三步之遥的草浪中,安静地躺着一把弓,一支箭。
三步之遥,对他来说犹如三百里。此前他有过一日行*三百里的纪录,现在他皮开肉绽,肋骨似乎也断了,屁股又添新伤,每蠕动一下,全身拆骨剔肉一般剧痛。可他必须拿到弓箭,这是他最后的武器。
丘十八艰难地一点一点向前蠕动,比蚂蚁爬得还慢。
他的眼角瞥到,有一匹马朝他这边慢吞吞地过来。马背上是一个脸色蜡*、消瘦清癯的中年人,揪着马缰轻声咳嗽,身子晃晃悠悠,似乎要被暮春的风吹倒。
中年人是这场战事胜方的指挥官。丘十八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把他们围困在南赣山区两个多月,让他们吃足了苦头。很显然,
此人是他最大的仇人,一个要置他于死地的人不是仇人还能是什么?
丘十八朝前蠕动,他必须赶在马背上的人来到之前拿到弓箭。虽然他不知道以残破之躯拿到弓箭还能抵挡什么,但有片甲在手,总好过手无寸铁。
距离丘十八五丈开外的灌木丛中,李八斤在惬意地喝酒吃肉。
酒是从酒馆打来的米酒,肉是*记卤肉铺的卤猪蹄,店主偷偷卖给他的。可他既不在酒馆喝酒,也不在肉铺吃肉,他雇了辆驴车,从二十里外的小镇,特意跑到这个刚歇战的满是死人的古战场。
李八斤的古怪举动吓坏了车夫,出发前他出足了银两,车夫还是战战兢兢捧出银两坚持要还他,对这一趟出行表现出极度后悔。李八斤好说歹说让他收下,有礼地笑了笑说“辛苦了”。车夫扔下银两,疾奔向马车,只想尽快驾车逃离,途中还摔了两跤。
李八斤看着车夫的背影笑得直不起腰。他钻进灌木丛,喝着小酒啃着猪蹄,耐心地等待他等待了很多年的人。至少半个时辰后,他终于等到念念不忘的那个人。他坐在马背上,脸色蜡*,瘦得像柴棍,
还用袖子掩嘴咳嗽,一声比一声剧烈,简直像痨瘵*。李八斤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用力揉了揉,再眨了眨眼。
没错,就是他,是李八斤找了十二年的那个人,跟画像中一模一样。他好像从没年轻过,也没老过,似乎生下来就是这样子。十二年了,李八斤从十二岁的孩童长成二十四岁的青年,对方还是这等模样。老天算公平还是不公平?
李八斤继续啃着猪蹄,等那人离自己更近一些。
丘十八终于抓住了那把弓箭。他曾经是个老练的渔夫,后来成了老练的弓箭手。他对自己的职业一直很认真,哪怕做土匪,也要做一名敬业的土匪。
丘十八忍着剧痛一点点仰身搭箭,右手持弓,左手拉弦,指向马背上那名令他们全*覆没的官员。他当然知道败局已定,就算射死对方也得不到任何赏赐,可他还是一点一点拉满弓。
箭在弦上。
李八斤打了个充满酒肉味的饱嗝,他已吃下三只拳头大的猪蹄。活着,唯有好酒和卤猪蹄不可辜负。他扒开灌木丛又一次朝外窥探,忽觉隐隐不对劲。再细看,古战场还是那个古战场,死人还是那些个死人,野花野草还是那些野花野草……他的目光落在一个点,那个
点在他眼中放大、放大、放大……
一支箭,指向马背上的那个人。李八斤抓紧手里最后一个猪蹄,眼不错珠盯着那支即将离弦的箭。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奉命巡抚南赣汀漳等处的大明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王阳明又咳嗽了两声,举起袖子一看,青灰色的衣袖染了几缕血渍。他想,又得炖梨膏糖吃了。
王阳明想念家乡余姚了。家乡的梨汁多又甜,炖梨膏糖是最好了。坐在马背上的他,不禁恍恍惚惚想起家乡的龙泉山、中天阁、龙泉井,他出生的瑞云楼,瑞云楼外狭长清寂的青石板小巷,那一片“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的四明山水、姚江南北……
因为此前一年平定广东三浰有功,正月的时候,朝廷封荫王阳明的儿子为锦衣卫,世袭副千户。他很不安,上疏恳请辞去这一浩荡皇恩,并恳求尽快致仕归田,因为他的身体太糟糕了,“瘴*侵陵,呕吐潮热,肌骨羸削。或时昏眩,偃几仆地,竟日不惺,手足麻痹,已成废人”,又因祖母卧病,思亲心切,“悲苦积郁,神志耗眊,视听恍惚”。
对于此前平定江西横水、桶冈,广东浰头等贼患战功,王阳明在《乞放归田里疏》中,认为是“苟免颠覆,实皆出于意料之外。然此侥幸之事,岂可恃以为常者哉?”“驾破败之舟以涉险,偶遇顺风安流,幸而获济。”说到最后,他近乎哀求,“放臣暂归田里,就医调治。倘存余喘,尚有报国之日。臣不胜感恩待罪,恳切哀望之至”。
可是,朝廷没答应,或者说,无动于衷。
正德皇帝朱厚照长驻西华门的“豹房”和宣府的“镇国府”,几近废朝。乾清宫被焰火烧了,他笑称“好一棚大烟火”。王阳明的恳求在豹房阵阵嬉笑声浪的掩盖下,只是如石子投湖,掀不起一丝波澜。
纵然思亲日苦,王阳明还是忠诚地履行职责,平肃了在这一带流窜作恶多年的一帮匪寇。这只是此前诸多大战役后的一场小役。
哨长曹二跑来,喘着粗气奏报:“王都堂,战场肃清,兵械已缴,匪寇已俘。”
王阳明微微颔首,抖了下马缰,马听话地往回走。曹二忠诚地牵
住马缰。
王阳明再回头看了看。晨雾笼罩古战场,草浪起伏,行露未晞。
“将略平生非所长,也提戎马入汀漳。数峰斜日旌旗远,一道春风鼓角扬。莫倚贰师能出塞,极知充国善平羌。疮痍到处曾无补,翻忆钟山旧草堂。”他低吟着,这是正德十二年正月,他赴赣南征漳寇进兵长汀道途中作的诗。
他希望晨雾再浓一些,那么就能掩盖世间的杀戮。是的,这些像枯草一样僵卧战场的土匪,是他下令杀的。他们杀人越货,为祸一方,死到临头依然负隅顽抗,他只能把他们剿了。“疮痍到处曾无补,翻忆钟山旧草堂”,他从来都不愿世间有杀戮,可这些人依然死在他传令的刀光剑影之下。他的心隐隐作痛。
寒冷的雾气悠悠吹来,王阳明再次剧烈咳嗽。曹二回头讨好地说:“都堂,我找好郎中给你看看——”这一回头,曹二看到一支箭朝王阳明飞射而来,他大吼一声,牵着马朝相反方向使劲拽去,同时高喊“都堂小心”。
王阳明疲倦的眼睛,同样发现了一支飞箭射来。
这个晨雾弥漫的古战场,兵士们呆若木鸡地看到了这样一幅场景:一支暗箭破空呼啸而来,直射马背上的王阳明。与此同时,有一样东西从另一个方向破空而出,与那支箭迎头而撞,双双坠地。王阳明的坐骑被曹二猛拉了一把,他摔下马背。
曹二忙扶起王阳明,连声问都堂有没有事。兵士们迅速散开搜寻刺客。
刚扔下弓箭的丘十八很快被抓住,人证俱获,无论如何也抵赖不得。
王阳明的官服沾了泥浆,他看向被兵士摁跪在地的丘十八。
丘十八凶恶的目光狠狠杀向王阳明。王阳明见过太多凶残暴虐的匪寇,可这名匪寇眼中除了凶与恶,还有一样——悲苦,悲苦之色压过了凶残。
曹二吩咐兵士们搜寻击落箭头的那个东西,又轻声问王阳明,是用乱箭还是砍刀杀死这名不要命的刺客。王阳明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他已咳得头疼欲裂了,再看了眼丘十八,说带回赣南巡抚府。
曹二有些吃惊,俘获的敌*,宁死不从者杀,服从者一般收归阵营,交由曹二他们管束,都堂为什么偏要把这名匪寇带回府中?但这名哨长一向忠心耿耿,便忍耐下来说“是”。丘十八忍着剧痛,被兵士们推着踉踉跄跄地朝前走。
一名兵士把扎进骨头的箭头举到王阳明面前,说这就是击落箭的东西。这是一块猪蹄骨。众人脸色煞白。
本朝正德皇帝明武宗朱厚照姓朱不必说,还属猪,本人很喜欢吃香喷喷的红烧肉,可子民大啖猪肉让他很不舒服。朝廷此时虽没有明令禁止吃猪肉,可民间吃猪肉热情已不似前朝了。偏偏这时候,一根猪骨头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王阳明仔细察看。箭头深深扎进骨头,骨头就像一副铁齿铜牙,紧紧咬住这支险些射中自己的利箭。在飞箭射来的一瞬,难道还有另外一个人窥视这一场惊险?还有,天底下有谁会如此无聊,闲得发慌跑到尸横遍野的战场来啃一块猪蹄?他当这是说书场或是戏场吗?
他闻了闻,猪骨上还残留半绺肉和鲜香的卤味。这是一名好吃的侠客或刺客。
他扫视四周,依然晨雾弥漫,草浪起伏,行露未晞,静寂得连鸟羽落下的声音都能听清楚。“风起于青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他盯着微微起伏的草浪,心头油然升起这句话。
这个暮春的清晨,暗箭与骨头意外遭遇,刺客与侠客狭路相逢,而他是二者的共同目标。
兵士们跑来,说没有找到那个用猪蹄骨拦截暗箭的人。
王阳明沉思了一下说回府。曹二扶王阳明上马,一圈兵士警惕地护卫左右。王阳明没有一句重话,愈发使他们因护卫不力而愧疚。
马蹄踩过泥泞的古战场,迈向更缅邈的远方。
李八斤像一只机灵的獾,时奔时伏,始终与这支队伍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此时他有点心疼,掷出去的猪蹄还没啃完呢,他特别喜欢筋肉相间的那一口,鲜香有嚼劲。他咽了咽口水,心想这块没啃完的猪蹄,算是王阳明欠下他了。
“我不能让别人杀了你,任何人都不可以……”他喃喃道。
队伍中间夹着数百名土匪俘虏,他们像一串被捕获的螃蟹,双手反绑串在一起,拖拖拉拉,行动缓慢。
丘十八在队伍的最前头。他最为罪大恶极,必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可他一点也没有败寇应有的样子,没有垂头丧气,没有恐惧畏缩。他全身血痕累累,像一株被削掉枝叶却依然挺立的行走的树木,让他弯一弯都不可能。
曹二上前巡视。他继承了战死沙场的父亲的*籍,从普通兵士到小甲、到总甲、再到哨长,用了十年,一路很不容易。他按了按腰刀,这把泛桃红色血光的雁翎刀跟随了他十多年,是通向营官的最佳冷兵器。
曹二瞥了眼挺腰走路的丘十八,很讨厌他狂妄嚣张的样子,这不是败寇应有的卑微姿态,这使他胜者的感觉大打折扣。曹二命令丘十八快走,他像鸭子一样傲慢而迟缓的步伐拖慢了队伍。事实上丘十八走得比其他俘虏更快一些。
丘十八随随便便看了他一眼,连认真看一眼也没有,更像用眼白不屑地瞟视。曹二很愤怒,这个死到临头的败寇真该一刀劈了,为什么都堂还要把他带回府?他狠狠抽了丘十八一鞭。丘十八没吭声,连躲闪也没有,这太不像一名合格的败寇了,相反他还带着胜者才有的骄傲。曹二愈发暴怒,接二连三地猛抽。
整支俘虏队伍鸦雀无声。作为败寇,任人宰割是他们该有的姿态与命运。
“住手!”低沉的声音在半空响起。
曹二的鞭子举在半空,僵愣稍许才放下。王阳明又说了句“住手”,曹二收起鞭子,指着丘十八说这家伙太可恶了。
王阳明淡淡地说:“他已是败寇了,殴打一名败寇算什么?”
丘十八看王阳明的目光还是闪着凶光,没有因此而多一分感激。一个即将被杀的人,是不在乎多挨一顿打的。
王阳明用靴子触了触马肚,马朝前走。曹二再看丘十八,这名匪寇的眼神中竟然多了嘲弄之意。这比刚才的狂妄之态更让他恼火,曹二举鞭朝丘十八威吓地挥了挥。这回他只是威吓,并不敢违逆王都堂的命令。
“好,揍他,狠狠揍,揍个半死!”一个欢快的声音从路边树丛中蹦出。
曹二闪电般朝声音扑去。李八斤欲逃窜,可纵然身手快捷,也还是被比他更敏捷的曹二按住了。
李八斤一直跟随队伍。他看到了丘十八的狂妄挑衅,看到了曹二的趾高气扬,也看到王阳明老僧入定一般让人吃不透的沉静淡定。
他喊出声,倒不是站曹二这一方,而是喜欢这种剑拔弩张的对峙。他是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角色。乱世出枭雄,他当然知道自己不会是枭雄,也不想成为枭雄,可他喜欢看这个乱世之中,到底谁最后会成为真正的枭雄。
他本想悄悄接近王阳明,可这一声情不自禁的喊叫,把自己推了出去。
曹二说:“又抓到一名刺客!”李八斤想说自己是用猪蹄骨拦截暗箭救了王阳明的侠客,又想这尖嘴猴腮的哨长看着就不像好人,说了也白说,遂不吭声。
李八斤与丘十八对看了一眼。李八斤发现丘十八满脸是拼死一搏的狂怒凶猛,丘十八看到的是一张油滑浮浪小子的面相,这是他最看不上眼的。
王阳明打量李八斤,他的模样不似土匪,不似商贾,更不似农民,而像一名官家小随从。李八斤看王阳明与画像中到底有几分差别。之前远观,现在近看,除了看清他脸上几条沟壑般的皱纹,脸色更显出病态的蜡*,还是没多少变化。
曹二说:“都堂,此人行踪诡异,定然不是好人。都堂没必要为这种小人分心,交给在下处置就是了。”
李八斤想这家伙要是随随便便把自己杀了,那可就麻烦了,他的要紧事还没办完呢,于是赶紧跪地:“都堂救命,误会,天大的误会,咱们是自家人,自家人啊。”
王阳明看看四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落店,西边是远去的古战场,东首是苍茫的烟尘古道,这是打哪儿来认亲的自家人?曹二上前欲踢,一听这话愣住了,抬起的靴定在李八斤眼鼻子前。
李八斤推开曹二的脚,嘟囔声“好臭”,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交给王阳明。
信封上是这几个字:伯安吾弟鉴安。兄湛若水字。
信中说,持信人李八斤是他随身护卫,祖籍通州,因过不惯岭南生活,想回乡谋差。湛若水便让他去找刚上任的江西赣南巡抚王阳明,一则谋差,再则护好友王阳明的周全。
湛若水,号甘泉,王阳明生平挚友。二人一见如故,二见恨晚。比如王阳明评价湛若水:“我遍求朋友于天下,三十年来,从未见到这样出色的人。”湛若水则这样赞誉王阳明:“泛观于四方,未见此人。”“某平生与阳明公同志,他年当与同作一传矣。”王阳明被贬谪贵州龙场驿时,湛若水临别赠诗:“自我初识君,道义日与寻。一身当三益,誓死以同襟。”
很多年后,湛若水寄语王阳明,“初溺于任侠之习,再溺于骑射之习,三溺于辞章之习,四溺于神仙之习,五溺于佛氏之习”。又很多年后,比王阳明长六岁的湛若水,为这位“一见定交,共以倡明圣学为事”的密友仁弟,含泪写下《阳明先生墓志铭》《祭王阳明先生文》,此属后话。
湛若水的字迹就是烧成灰,王阳明也能从草蛇灰线中嗅出他的气味,信确定无疑是甘泉先生写的,那么持信人也确定无疑了。
李八斤恳求道:“都堂,您收下我吧,我虽不算武功盖世,但凡有一口气,一定会保全都堂,九死无悔。”
“我行旅颠沛,你不如回乡安分过日子为好。”王阳明吩咐曹二拿
来盘缠。
曹二慢吞吞从马背上取行囊,心里把李八斤杀了十几遍。
李八斤不肯收钱:“在下能跟着都堂有一口饭吃就行了。”
王阳明定定地看他,这年轻人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便叹了口气:“你知道信中写了什么吗?”
“湛……湛先生不是举荐在下谋差吗?”李八斤有点口吃。
王阳明淡淡地说:“信中说,你做护卫多年,身手不怎么样,饭量却又很大。湛先生白白供你好多年饭,觉得没什么用,让我把你杀掉算了。”
李八斤惊倒在地——信里的事都是客栈里那人告诉他的,那人说湛若水跟王阳明那可是过命的好交情啊。
曹二停下准备递过去的盘缠,心中暗喜。他怎么看这家伙怎么不顺眼,就跟那匪寇一样。他跟他们没过节,就是不顺眼,想把这两人除之而后快。
“都堂,您没看错字吧?”李八斤有点绝望。
王阳明看着他不动声色。李八斤想,他杀了那么多匪寇,还在乎多杀一个人嘛?到底是自己太大意了。他快速寻思怎么脱身。
“湛先生没跟你说我喜欢跟人开玩笑吗?”王阳明一提马缰,朝前疾驶。
曹二悻悻地把盘缠袋扔在他脚下,横了眼这个不顺眼的家伙。他吩咐兵士们牢牢护住都堂,今天的离奇事够多了,别再出岔子。
李八斤看着队伍渐渐远离,捡起盘缠袋掂了掂,至少二十文钱。大明宝钞越来越不值钱了,铜钱可货真价实啊。不管怎么样,这王阳明还算够意思的。
他忽然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跟王阳明说清楚,可到底是什么事呢?越急偏越想不起,脑中如一团乱麻。
他忽然记起,一边跑,一边把双手拢在嘴边,冲着消失成一团黑影的队伍喊:“王都堂,等等!是我用猪蹄骨打掉射你的箭,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要不信,我再试一把给你看看——真的,是我救的你,人不能忘恩负义呀!都堂,王都堂,等等我啊——”
回答他的,是从他身后席卷而来的暮春呼啸的凉风。寂寞的古战场上,沾血的草浪从他脚下开始起伏,先是微澜,继而荡漾,终如潮涌,翻卷起一阵比一阵猛的波澜。
——节选自符利群长篇小说《风定鄱阳湖》,宁波出版社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