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持续十八年的警与匪的追逐。
1
这是方正独自接手的第一个案子。
当警察两个月了,想象中追凶缉恶的戏码并未上演,作为新人的方正大多时候都是跟在老警察后面打下手,基本没有什么参与感。所以这次能独立负责案件他还是很激动的。
“所以电动车昨天晚上还在,今天上午就不见了是吧。”
明德小区大院里,方正已经和报案人接了头,他一边手握执法记录仪一边认真盘问着相关信息。
报案人叫樊兴武,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今天上午他打电话报警说自己的电动车被偷了,而这起涉案金案足足达到两千块的盗窃案有幸落到了方正头上。
“主要是我的后备箱里有一些从学校带回来的资料挺重要的,要不然我也懒得报警。”樊兴武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神情倒是很淡定,看不出有多着急。
“行,我都了解了,你放心电动车我肯定帮你找回来。”
回到警车里后,方正认真看了一遍刚刚做的笔录,但是越看越觉得没劲,最后他把手里的东西丢一旁,然后靠在椅背上无奈地叹了口气。
或许每个新人刚做警察时都是一腔热血恨不能为民捐躯,但现实的落差总是会像一盆冷水把少年梦泼醒。方正也不想天天围着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转,但现实中哪有那么多惊险的大案,局里其他人日常处理的也大多是盗窃案或者民事纠纷,在怀鹿这样一座小县城里,真正刺激的凶杀案可能一年也遇不到一起。
深吸一口气后方正坐直了身子,牢骚归牢骚,事儿还是得做的。
回到警局时已经快六点了,方正整理了一下电动车盗窃案的信息后便收拾东西下班了。但他刚刚走出警局大门后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喂您好。”
“你是方正吧。”对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年纪不小了,“我从你们局长那里要到了你的电话。”
方正大感疑惑:“你是谁啊?”
“我就在你对面。”
方正抬头看去,见到一个握着手机的男人正站在街对面的马路牙子上冲自己挥手,他挂掉电话走了过去,到近前后却突然愣住了。
“丁警官?”
眼前之人正是在怀鹿县警界小有名气的老刑警丁文生,他从警四十余年,破获过案件无数,功勋满身。一个月前警局举办的老刑警退休仪式上丁文生上台讲过话,当时方正就坐在下面。
“不用这么叫我,我已经退休了。”丁文生说,“我想找你帮个忙,有时间聊聊吗?”
方正一直很敬重丁文生这样的人,当下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很快二人在一家小餐馆里坐了下来,丁文生点了几个菜还要了两瓶酒,边吃边聊。
三两杯酒下肚,方正说道:“丁老师,您有事就直说。”
“你叫我老丁就行。”丁文生说,“你知道十八年前的孙金山案吗?”
十八年前方正只有七岁,案发时的情况他自然是不了解的,但去年实习的时候他听派出所的前辈们闲聊时提过这件案子,他隐约记得那是发生在当地的一起杀人悬案,至今仍未抓到真凶。
“当年那起案子就是由我负责的。”丁文生说,“我当了四十年警察,参与过大大小小的案子无数件,这是唯一一件悬案。嫌疑人、杀人动机、杀人方法,即便一切都是明晃晃摆在桌面上的,但我却感觉自己和真相之间总是隔着一层,永远都看不透。”
丁文生的话让方正察觉到了不对劲,他试探性地问道:“您到现在还没放弃那件案子?”
“没错,我已经追查了十八年了。”丁文生回答,“十八年,六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这件悬而未决的杀人案一直缠绕着我,如果不能让它水落石出,我永远不会安心的。”
丁文生年过六十却还有着如此的执着确实让方正很受触动,但他同时也十分的不解。
“可这案子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孔金山案的犯罪嫌疑人……就是樊兴武。”
“樊兴武?”方正吃惊,“今天那个丢电动车的?”
“没错。”
方正回忆起今天见到的樊兴武,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脸上戴一副细腿眼镜,除了那头与年龄不相符的灰白头发之外,没有任何起眼的地方。
“我追查了樊兴武十八年,他现在对我充满了戒备,我知道自己很难再从他身上发现有用的线索了。所以我想让你帮我。”丁文生对方正说,“你现在在帮他处理电动车的案子,有很多接触他并了解他的机会,最重要的是你是新人,樊兴武不会提防你。”
方正思考了一下后说:“您是想让我给您当卧底?”
丁文生忍不住笑了,“没那么夸张,就是希望你能帮我暗中调查他一下,而且因为我现在不是警察了,有时候想做些什么却没有执法权,所以希望能借助你的帮助。”
“那就是……搭档喽?”
“可以这么说。”
方正心中狂喜,和一位老刑警联手侦查一起十八年前的杀人悬案,这才他梦寐以求的警察生活嘛!
“如果你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我……”
“方便方便,怎么可能不方便。”方正连连答应,“您需要我做什么就说。”
丁文生道:“那太好了,一会儿我发你一些资料,你先了解一下当年的案件经过。”
“没问题。”
很快二人在饭店门口道了别,方正带着激动又忐忑的心情回了家,他对自己即将面对的悬案充满了好奇和兴奋。
孔金山案的资料很快就被发了过来,方正坐在电脑前点开文件夹。时光一分一秒地回溯,城市的边缘大幅度收缩,柏油公路变成了泥泞土路,高楼大厦退回了平矮砖房,方正踩着时间节点把自己带回了十八年前那个与今日相差甚远的怀鹿县。
2
04年,秋。
丁文生跟着局里的同事开车来到了北庄村村口路边的苞米地里,半个小时前他们接到报案,有村民在这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前天才刚下过一场大雨,狭窄的苞米地行间难见阳光,此刻的地面仍旧有些泥泞,苞米杆上长长的叶片垂向两侧,几乎完全挡住了前进的视野,丁文生和同事冯阳穿着胶鞋,跟着报案人一起忍耐着两边湿漉漉的叶片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案发现场。
还未到近前,丁文生已经嗅到了一股恶臭,接着他看到死者就躺在玉米杆的行间。这是一个光头中年男人,身高一米七左右,略显肥胖,因为雨水的浸泡尸身已经开始腐烂,并且出现了浮肿的迹象,脖子上的伤口溃烂的尤其严重,而且早已看不到血迹了。
“今天上午我跟老婆来掰苞米,结果一进地就看见这幅景象。”报案人叫白志明,这片苞米地就是他家的。
丁文生见到这具尸体后竟然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于是他问白志明:“你们认识他吗?”
白志明摇摇头,“不认识,脸都肿了。但看着像是那个孔和尚。”
经这么一提醒丁文生想起来了,这个孔和尚是县城里一个有名的混混,之前因为打人进过几次局子,难怪自己会觉得眼熟。
丁文生强忍恶臭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尸体,然后说道:“看这样子死亡时间得有两三天了,雨是前天下的,那人就很可能是大前天,也就是24号死的,你们24号下过田吗?”
“下过啊。”白志明说,“我们都是干到下午六点多才回家的。”
“那就是说死亡时间大概率是在24号的晚上。”
“这些等法医验过尸就知道了。”同事冯阳已经迫不及待想离开苞米地了,他捂着鼻子说道:“这大雨一下,现场有什么线索也都冲没了,先把尸体带回去再说吧。”
说着他转身就要往外走,突然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弯腰一看,竟然是一块半埋在泥土里的金色长命锁。
冯阳伸手捡起,清了清上面的泥土后说道:“嚯,金锁啊?”
“镀金的吧。”丁文生接过来看了看,然后转身问白志明:“这锁你见过吗,是你们村人的吗?”
白志明说道:“这锁……樊兴武跟他老婆一人有一块,出来进去都戴着。”
丁文生和冯阳对视一眼,然后笑道:“得嘞,嫌疑人有了。”
男子深夜惨死苞米地,他身边发现一块金锁,成破案关键线索
当天下午丁文生和冯阳便开车来到了北庄村的一条巷子前,根据白志明提供的信息,樊兴武和他老婆杨蝶刚结婚两年,就住在这条巷子的西头第一户。
北庄村村民基本都种植苞米,九月底正是农忙时节,整条街的每个巷子口都有人在忙着装卸苞米,警车的突然出现立刻吸引了大家的注意。村民们也都听说了早上白志明家田里出现死人的消息,当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
丁文生和冯阳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目光,二人下车后径直走进樊兴武家,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正拿着扫把在院子里在扫地,见到两个穿着警服的人走进来她吓了一跳。
“你是杨蝶吧?”丁文生问道。
杨蝶怯生生地点了点头,“是,你们是干嘛的?”
丁文生向她道明了身份并表明来意,冯阳也对她出示了证件,杨蝶根本不认识警官证,但还是走程序一般地接过来看了看。
“你们有事儿吗?”杨蝶一边把警官证还给冯阳一边问道。
丁文生又掏出了那块金锁,“这是你的吧?”
杨蝶看到金锁后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不是,我的在呢。”说着她从上衣领子里把自己一直戴在脖子上的那块掏了出来。
丁文生举着金锁对比了一下,两块的样式确实一模一样,冯阳又道:“听说这金锁是一对儿,这块会不会是你老公的?”
一提到樊兴武,杨蝶的脸色瞬间拉了下来,“不知道,他都一天一宿没回家了。”
冯阳道:“你老公不回家你也不着急?”
杨蝶面带愠色:“着急有什么用?人家就不想回来,外面比家里舒服。”
丁文生和冯阳看了看,心道这两口子八成也是天天吵架的主儿,于是丁文生说:“行吧,那我们走了,等你老公回来了你让村委会联系一下我们。这事儿挺重要的,你可得配合。”
“行,我知道了。”
时间回到22年,看资料到深夜的方正第二天一早来到了警局,丁文生提前跟局长打过了招呼,所以这两天局里不会给方正安排新的工作,他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便出了门。
丁文生已经在门口等他了,二人一起上了警车向樊兴武所住的明德小区开去,路上方正问丁文生:“我昨天看了那些资料,孔金山的案子最终也没能确定凶器吗?”
“发现死者时尸体脖子上的伤口已经溃烂的不成样子了,我们只能断定是被锐器扎穿了颈动脉导致的失血过多,具体是什么凶器不得而知。”丁文生回答。
“难怪。”很快警车停在樊兴武的小区门口,丁文生又对方正说:“记住,你只是去处理丢电动车的事儿而已,其他信息只能旁敲侧击,不要被樊兴武察觉。”
“我明白。”方正说完便兴冲冲地下了车,像个准备去做游戏的孩子一样兴奋,丁文生看着他精力旺盛的样子,不由地又想起了十八年前的自己,以及自己第一次见樊兴武时的场景,当时的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瘦瘦高高的小伙子会成为自己未来警察生涯中最大的对手。
3
说起来二人的第一次见面充满了戏剧性,在和冯阳从北庄村返回警局后,本来因为没见到樊兴武而感觉白跑一趟的丁文生却听到同事说,樊兴武已经在警局里了。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是同事把他抓进来的。
北庄的邻村叫康堡,康堡路边有一家美发厅,虽然白天是美发厅,但一到晚上店门口就会挂起小粉灯,很多女人会站在那里招揽路过的客人,在那个年代,这种白天晚上做两种生意的美发厅遍布大江南北,在北方大部分城市里它们有一个统一的代称——洗头房。
而樊兴武就是在这里被抓的,昨天后半夜警方接到匿名举报后前往康堡路边的洗头房,当场把樊兴武逮了个正着,同事听说他是这起案子的相关人员,于是就把他送到了刑警队这边。
丁文生第一面见到樊兴武是在审讯室里,对方穿着了一件灰色的薄外套,头发很长,乱糟糟的,脸型有些尖瘦,一双眼睛倒是炯炯有神。
樊兴武已经被带到审讯室很久了,见到终于有人进来他连忙说道:“警察同志,就算我在外头找女人那也是民事案件,不至于把我送刑警队来吧?”
丁文生闻言笑道:“懂点法律哈,上过学?”
“上过,现在在村里小学教书呢。”
冯阳骂道:“那还做这事,要脸不?”
樊兴闻言却说:“照您这意思,我要是不教书就合理了呗?”
冯阳一时语塞,丁文生则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正色道:“行了,我们叫你过来跟这事儿没关系。”说着他掏出了金锁放在桌子上,“这是你的吧?”
樊兴武接过来看了看,然后摇头道:“跟我那块一样,但不是我的。”
丁文生说:“那介不介意让我们看看你的?”
“我那块没带在身上,上次落在我姐家了。”
丁文生和冯阳没接话,而是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樊兴武,樊兴武好像从对方的表情中读出了些什么,于是小心翼翼地放下金锁,“同志,这东西……不会和我们村苞米地里那具尸体有关吧?”
“你还真是聪明。”丁文生说,“实话告诉你,金锁是我们在案发现场捡到的。”
“难怪,”樊兴武说,“但这块真的不是我的,这东西我们附近几个村子里好多人都有。”
对于他的话丁文生和冯阳都将信将疑,他们心里已经把樊兴武当成了此案的首要嫌疑人,然而审问持续了半个小时,二人最终也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只能暂时把樊兴武放回家。
时间来到第二天上午,丁文生蹲在北庄村街口和老头老太太们闲聊着。
“小樊是个老实人。”一个老太太对丁文生说,“他是后搬来的,在村里没有亲戚,但是人特热心肠,又在学校当老师,所以跟大伙儿都处的不错。”
丁文生又问:“他跟他老婆是不是感情不和啊?”
“没有吧?我看着俩人挺好的呀。”
村里人还不知道樊兴武被抓的事儿,丁文生倒也没有急着说出来,这时旁边的老头幽幽道:“可能就是看着挺好,他们要真感情不和也正常,她那婆娘不能生养。”
丁文生闻言来了兴趣,追问道:“您说杨蝶?生不了孩子?”
“对啊。”老头说,“俩人结婚两年多了,小杨那肚子也没动静。”
老太太说:“不过小杨可真是个好女人,那家里收拾的倍儿亮堂,有空还要去镇子上的布料店给人纳鞋底赚钱,每次都干到晚上才回来,这么好的媳妇上哪儿找去。”
“再好有什么用,谁娶老婆不是为了传宗接代?连孩子都生不了,家里日子肯定过的不顺心。”老头说。
丁文生闻言略有所思,也明白了为什么杨蝶一提起樊兴武就面带愠色。
他今天本来是来找樊兴武的,但是不巧对方家里没人,就只好跟街上的村民们闲聊了一番。就在他准备离开时,樊兴武骑着自行车从村口慢悠悠地过来了。
见到警察再次上门,樊兴武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耐烦,他热情地把丁文生请进了家。
“抱歉啊丁警官,让您久等了,我老婆应该是去邻村赶集了。”
丁文生问:“你这是从哪儿回来啊?”
“我去了趟胡庄,去我姐家把金锁拿回来了。”说着樊兴武从脖子里取下了自己的金锁,丁文生好奇地接过来看了看,果然跟警局那块一模一样。
“这东西很容易买到吗?”
樊兴武回答:“没有,我们这两块是结婚的时候我姐送的,她找村里的吴先生给我们算卦,说我们结婚后会有一大劫,这两块长命锁能保我们平安。”
“你这读书人也信这个吗?”
“我倒是不怎么信,但我姐那人信的很,非让我们天天戴着。”说到这里樊兴武突然失笑,“那吴先生年轻时候是铁匠,这锁是他自己打的。”
丁文生若有所思,“也就是说案发现场的长命锁一定出自他之手。”
“没错,我说了,这个长命锁不止我们有。”
丁文生闻言看了樊兴武一眼,对方话里话外已经在为自己洗脱嫌疑了,他又问道:“我们同事了解到,9月22号,也就是案发前两天你和死者孔金山在镇上发生过肢体冲突,有这事儿吧?”
樊兴武并没有否认这一点,但又说:“孔金山是什么人你应该也知道,跟他发生过肢体冲突的人多了去了。”
“但是他当着很多人的面羞辱了你,甚至你老婆也在场,这种……”
“丁警官,”樊兴武打断了丁文生,“我理解你对我的怀疑,但我真的没有杀人,你们是警察,没有证据请不要随意对我做这种指控。”
樊兴武不愧是教书的,有知识,说话的逻辑很清晰,和警察周旋起来也毫不慌乱,丁文生开始意识到这个人不好对付了。
就在这时丁文生突然注意到了旁边窗台上的一支银色钢笔,阳光透过玻璃映照着钢笔闪闪发光,丁文生思考了一下,掏出手机悄悄给冯阳发了条短信:
“给我打个电话,就现在!”
没多久,丁文生的手机响了,他装模作样地接起来:“我还在北庄呢?哦,行,你说我记一下。”
接着丁文生左右看了看,顺手就拿起了窗台上的钢笔,然后又对樊兴武说:“能不能找个纸什么的。”
樊兴武在丁文生拿起钢笔的一瞬间明显愣住了,但很快他收起了表情,转身从炕席下面抽出了一张被展开的香烟包装盒。
丁文生拿钢笔在烟盒纸上使劲划拉了两下,如他所料根本写不出字。
“那笔可能没水了。”樊兴武说着又找出了一支铅笔递给丁文生,丁文生假装在纸上写了一个电话号码,然后挂断了电话。
“谢谢。”丁文生把铅笔放在桌子上,却借机仔细观察了一下那支钢笔,他注意到在笔尖内侧居然附着着一点点红色的东西。
“这笔不错啊。”丁文生内心震惊但没有表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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