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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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4/3 8:19:00

序1

爱情是什么?

是表面上的不动声色,抑或是心底里的山崩海啸?

是舔舐蜜糖的满心欢愉,抑或是过敏时分的浑身颤抖?

有的爱情很好,只是有些难以得到。

有的人也很好,只是却对人过敏而已。

序2

我讨厌孤独又寒冷的下午,因为那样,我的眼泪会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就像太阳升起那样。

再发达的社会,也有文明到达不了的地方;再干净的城市,也有光明照不到的角落;再美好的家庭,也有温暖停不住的缝隙。

繁华如K市这般的一线城市,在远离城区的乡镇上,还有随处可见田里劳作的人们,在炙热的骄阳下挥洒最原始的汗水。

被拖拉机轧出各种花纹的坑坑洼洼泥土路上,灰头土脸的乡镇客运车像头不堪重负的老牛卖力耕耘,最终颠起一阵让人头晕目眩的摇晃。

客车上什么都有。

有胳肢窝里汗水浸淫出的狐臭、伴着八卦声音劈里啪啦四溅的口水、竹篮筐下自说自话的“嘎嘎”、从窗外四面八方涌进的黄土、指甲缝里粘着的腥膻黑色鸭毛、搔一搔就能从满头绽开的“冰雪”.......和从脑袋里随意穿行不止的乡村闲话。噢,对了,还有脚下一坨青绿泛黄的鸡屎,正死乞白赖地扒着早已看不清颜色的布鞋,试图从鞋底钻进脚心,然后顺着脚底的鸡皮疙瘩爬到大脑皮层。

文屿兰抓着栏杆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口袋里的纸巾虽然被捏的紧紧发烫,但她最后还是直看着窗外了。

鼻腔里满是尘土的干涩,在掩着脸打了好几个喷嚏后,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拉扯,“奶奶,你坐这吧?”

文屿兰闻声转过头去,这才看到是个剪了西瓜头4、5岁模样的白净男孩。

他正仰头看着自己,原本独占一个位置的小小身躯现在被一个穿着朴素的老妪抱在怀里。

“呀!你怎么和别的奶奶不一样?”,小男孩在看见文屿兰转过去的脸后指着她惊奇,端是童言无忌。

老妪闻言则是飞快的按下了小男孩单指伸着的手,瞥了一眼那灰白掺黑的头发,然后朝站着的人儿点了点头,笑了一下,“恁这是少白头吧?小娃不懂事,莫介意嗦,坐吧坐吧!”

高温已经炙热得连放眼而去的视线都曲曲折折了,让人从心底开始烦躁起来。

文屿兰不是热络的人,也不欲多言,见状便致谢了一声,然后坐了下来,闭着眼睛打盹。

正值放暑假的时候,车上的人形形色色,种类繁多。

大体分为三类:一类是赶集后返乡的老汉与收获者,一类是趁着时间回家帮忙收割稻子的务工者与学生,还有就是别个地方来这里参观风景的陌生人--文屿兰就属于最后一种。

K市的经济水平不错,虽然一些乡镇的路和设施有些惨不忍睹,但那些风景区和某些特色观光维护、宣传得很好。

文屿兰从邻市过来的时候,就心心念念着要来这附近的月华山看看,只是没成想山没看到,人就在路上折腾得快要去掉半条命了。

耳边鸡鸭的聒噪还在刮着神经的纤维,好在已经熬过大半路程,文屿兰也就不在意最后这一点不愉了。

时间已近正午,田边劳作的人们也开始三三两两离开了。

不多时,文屿兰也被放在了月华山前面的村子入口。

进村子还要过一条河,大中午的,看到还要走那么远的距离,文屿兰心里就不禁叹了口气。

没想到正打算迈步的时候,身后一辆“突突”直响的拖拉机从大路拐了进来--居然也是要由此进村的!

这下文屿兰倒顾不得什么好不好意思的了,径直伸手拦了一下。

好在拖拉机的主人是本村的人,见惯了这样的事,微微缓下速度后就朝她喊了一声,“也是去招待所的么.......是撒,嗬咿,自个上来吧,快点嗦”

文屿兰不得已紧跟了几步,调整了一下姿势,单手扒着后斗的栏杆就甩了上去。

车后斗里还有一些个人,看上去都是本村的人。

他们衣着朴素,该是刚干了活回来,一个个靠在长围的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汗水在黝黑的脸上冲出了一道道沟壑,好在晌午还有点风可以贪凉。

只不过这里面也并不全都是做农活的人们,因为文屿兰发现,在最角落的里面,还坐着一对看起来明显很知书达理的情侣,打扮得体,神态自若。

因着拖拉机没有棚顶,男人还用手撑在女人的头上给她遮阳,两人听到文屿兰爬上来的动静登时转头看了过来,那女人还笑咪咪地跟文屿兰点头致意了一下。

文屿兰上来的时候人都快坐满了,坐最边角的一个大娘叫人往里面挪了挪,才让她能够坐下。

一车的人似有意无意地看着一头灰白头发的人,刚开始还有人想攀谈几句,不过文屿兰回应得并不热烈,响起的声音也就立时无疾而终,归于平静了。

拖拉机“呼哧呼哧”地向前开着,慢慢蹉跎,像开在文屿兰的神经上似的,一个不注意,就开进了某个回忆的岔路口里,慢悠晃荡。

其实文屿兰一点都不喜欢旅游--至少在她人生的前30年来说是这样的。

不过她现在到处走了也没有几年,实在谈不起什么人生蹉跎,也说不出口什么岁月风逝.......所以只能说,她就只是希望,只是希望借此来忘掉某些痛苦而已。

文屿兰是个普通小学的普通教师。是个毫不在意他人眼光、但又很没有资本的人。

她也热衷参加各种正式活动,但无一例外,都表现得不是很好。

就比如说学校的青年教师运动会,没人参加,文屿兰一个人报了好几项,就只是有些悲剧地,跳远直接跳到脸砸到坑里、跑步跑到最后像四脚兽般磨蹭、跳高跳到头上砸了个大包........就算被人嘲笑劝诫了也毫无所谓,只是静静地站着,好似非常有主见的赞同,又像默默无声的反抗,总之说不出来什么样子,可能用浑浑噩噩来形容反而比较贴切。

文屿兰的头发是去那个小学之前就白了的。

刚开始招聘的人还不相信,她拔了几根毛囊里都是白色的头发才证明了她的清白。

原本应学校的要求,文屿兰还是染黑了头发的,只是每次过不多久,根部又长出白发,一黑一白倒是更特立独行地引人注目了,加上她也只是个简单的劳务派遣而已,哪里有那钱天天捣腾几根头发,所以过了一段时间后,没有人说,文屿兰就再也没有染过头发了。

拖拉机渐行渐远,已到达了月华山下的招待所。

招待所不大不小,红砖瓦房,干干净净,正是村里集体产业所有的规模。

文屿兰下车后,那对看起来很恩爱的伴侣也随后下了车,男人的手牵着女人的手,还轻巧地帮她提起了那天蓝色百褶长裙的一角。

招待所门口很快就有女服务员迎了上来,将文屿兰领到了她定好的房间。

在她们走向靠左庭院后面的房间时,文屿兰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那对手挽手的情侣不知为了什么,连手都甩开了的争吵。

但文屿兰在她前三十多年的人生当中学到的第一条经验,就是别多管闲事,所以她毫不在意地又转回了视线,只向着自己的房中去了。

连日来的舟车劳顿很折腾人,文屿兰填了点东西,简单睡过一觉后稍稍解乏,已有力气去爬山了。

出门前文屿兰看了下时钟,大概两点半左右,天气还是很热。

原本她想着这月华山地势陡峭,海拔又高,爬到后面应该会凉快点的,没想到到了4、5点钟居然还那么地热,简直热得让人想热泪盈眶!

路上好多人都中暑了一样,摊在石径道旁的凉亭里、台阶上,不拘一格。而眼前蒸腾、热浪翻滚的一切,融化在人的骨血深处,在这不一般的浑身闷热的缺氧和充斥着窒息的压抑中,天地间的颜色都仿佛是一种错觉。

爬上顶峰的人不多,文屿兰算一个。

高空上呼啸的风吹向那曾被骄阳热晒的脸庞,很快带走了身上的汗水,只留下了浑身凉爽和肌肉上的疲惫。

文屿兰向来是个没所谓的。

到了哪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时就很负责任地在闲看风光,消耗着这生命中本该不知道在哪浪费也还是要消逝的时间。

山顶其实还挺宽阔,她只到处走了走。

看着远处玉色团子一样的尖顶雪山,腹中莫名涌起一股强烈的饥饿。

不远处的凉亭倒是有人售卖东西,明码标价的居高。

不过文屿兰却是不能多花钱的,所以她紧了紧口袋,还是端起胸前的相机走到了山顶的一旁。

夕阳的光景是很好的,大大的橙色圆盘坠在山石横突的悬崖上,有种奇异的瑰丽磅礴。

尤其是那上面还有一对面对面站着的新娘新郎,白纱西装的映照下,更有种血色的浪漫。

文屿兰口虽不言,但心却被狠狠地震撼了一下:呵!多么漂亮的婚礼啊!无边的山色都像是在为他们喝彩!

昏色降得很快,隐约里,天地间的风光似乎都在颤动,夕阳的残影在他们身后灿烂地摇摆,映衬着他们的面庞也闪闪烁烁--已经习惯了眼底的泪珠要掉不掉,文屿兰只举起手中的相机,留下了这独特的一刻影像:

执手的两人站在光影的圆形血色在两人执手的中间,浸染出极致的温柔缠绻和震撼。就像是暗夜的夜晚,干枯而又血红的树枝之上,整片湛蓝的星空都是它延伸的枝桠。传递出某种摄人心魄的满溢感。

再抬起头往上,却是什么也没看见,只剩一片诱人的光辉。

光影刺进深眸的一瞬间,整个世界似乎快进了一般。

一眨眼的功夫,那对漂亮而又温馨的新人就不见了踪影,让人有些奇怪。

毕竟山谷对面那片地势较低的悬崖是很宽阔的,再怎么走也不可能很快的,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消失了呢?

文屿兰疾步走到了顶峰边缘,试图扫描视线无法触及的地方,抓取他们退去的身影--却仍是空空如也。

一种不安的情绪突然笼罩,冥冥中似乎有事发生,但因那心跳加速的眩晕感,文屿兰蓦地有些喘不过气,只好一手捂住眼睛,一手撑在地上,难以思考。

不多时,冷风再一次吹来,文屿兰的身上起满了疙瘩。钝化松散的思维最终只能将所有的忐忑归因于自己太累的缘故。

带着满身疲惫回到民宿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文屿兰随便吃了点东西,倒头就睡--不过睡之前也没忘了把最宝贝的相机抱在怀里睡(说起来难以启齿,这是文屿兰从小养成的癖好:最喜欢的东西就会一直抱着)--因为现在她最宝贝的就是那张相片了。

从来没有一整天都在经历“折磨”的文屿兰连神经都捋不直了,睡觉也不安稳。

恍恍惚惚睡去之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明天就要找到他们!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是一种完全没预料到的过度拉伸肌肉而带来的全身酸痛,文屿兰几乎是爬着出去洗漱的。


  在走过堂厅的时候,就看见招待所的大叔坐在那里看早间新闻,边呼噜着稀饭,瞥到文屿兰的时候还招呼了一声,“来一碗嘎?莫得事的地,莫嫌弃噶”


  文屿兰摇头拒绝了。


  其实她不怎么喜欢说话--这倒跟她为人师表的职业性质相反,不过最主要的就是她满心想着要找到那对情侣,确认某些事情后,把昨天拍到的相片送给他们再走--至少,这也是她在这个地方留下的最后善意了。


  正喝着稀饭的大叔见文屿兰拒绝,似不在意,仍是看着电视,只不过呼噜得更快了。他的脚边还放着篱菜的篮子,大概是着急要赶快上工摘菜吧?毕竟这天气热的,太阳一照过来就跟打仗似的,谁都想早点做完事休息。


  堂厅里播着电视,大叔直直勾勾地、手却还能准确夹到小菜的手法令文屿兰又惊又叹--不禁多看了一眼。


  但就是多瞟了那么一眼,文屿兰顿时就看到了电视屏幕上,那早间新闻里赫然播印的字体:“昨日,月华山西面的映水涯下发现两具尸体。死者一男一女,分别身着西装、婚纱......”


  有那么一瞬间,文屿兰几乎都要怀疑她是不会认字的。因为那电视屏幕上蓝底白色的字体看上去像是一团团飞舞的雪花利剑一样,朝她的眼睛刺来。

文屿兰的大脑再三组合了一遍又一遍那所有字的意思,小心翼翼,就像怕剪错线就会爆炸的炸弹一样、怕领会错了意思地反复确认。

可无论她怎么理解,都会是那个意思了--这也是她异常难以接受的一点--一个人的生死,怎么就能用这么几个字的组合让人悉知呢?就好像......是这几个字才定了他们的生死似的。


  文屿兰有些呼吸不过来,大概是觉得有些难以接受,见状也没心思再去逛了。

她回到房间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感觉什么都想了,也好像什么都没想地停滞着,只是沉默。

但最后她还是甩了甩满脑的僵硬,然后快速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踏上了返程的脚步。

回到学校的文屿兰,不可抑制地会想起那对温文尔雅的情侣——那天她正和厨房大婶商量搭她的采购车进城的时候,就看到一辆警车停在了门口,然后把那对伴侣的东西都一一收走了.......

原来,原来死的竟是那对如此温婉的情侣吗?他们昨天还友善地跟自己打了招呼呢!这不禁更让人更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常,和某些黑暗心境的变化。

只是最近的事情很多,加上刚开学,这一忙那一忙的重复性工作做多了,精神和体力也几近崩溃,所以文屿兰根本没来得及思考那些隐秘的伤风秋月,只能暂且将那件事抛在脑后。

傍晚回来的时候,文屿兰的喉咙已经哑成砖头了,体力也已透支。于是她就没有再去买菜,而是直接打包了一份笋丝鸭血面回来,还买了一些猕猴桃--专门来治喉咙的。

刚走进小区的时候,远远看到楼那里,文屿兰就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

这也太多人了吧!?

不光铁闸门外站着许多人,连闸门内也熙熙攘攘,星罗密布着人高马大的身影。

要不是这些人个个看起来冷寂又肃穆的认真样子,文屿兰还真担心这是一群混黑社会的小子或是打算扰民的乡村集市呢!

不过她向来是个不在意他人的人,见此也并没有犹豫,拿了卡就打算开门进去,然后赶快回去休息。

靠近的时候,还有两个穿保卫服的人还过来拦她,小区的保安连忙跑过来解释了一下,“这位是我们的业主,她住在这儿的”

那穿着保卫服的人闻言往旁边略退了点,就让提着打包袋和水果的文屿兰进了。

文屿兰朝保安点了点头致谢,然后转身走进了电梯。

呼吸间,一股灼热的气息从肺部上涌,眼皮略显怔肿。

文屿兰只单手死死按着眼睛,她怀疑自己快要发烧了,象有人伸爪子在她脑浆里挠似的,只剩今天回去要早点睡这一个念头。

电梯门“叮”地一声开了。

文屿兰揉着眼睛走了出来,径直右拐,闭着眼打了个哈欠。

她的房子在户型的一侧,唯二的另一侧房门开在走廊尽头--怎么都不能走错。

文屿兰迷蒙地摸出钥匙打算开门,却没想到原本可以轻而易举进入的房门,却被某堵“大墙”给挡住了。

“啊呀”,文屿兰整个人不小心撞到了一个高大男人的后背,那衣服上还沾有露水、草屑、泥土和浓重香烟的痕迹,让本就讨厌与人接触的文屿兰满脸都沾上她不喜的脏污。

“嗷,你干嘛挡在人家门口啊”,哑了的嗓子的文屿兰很是恼火,捂着受痛的鼻子,只是眉头紧皱,两只眼睛都要喷火了。

她本来就是个易怒的人,当过几年老师的“威严”,冷眼下来发火也足够震慑,只可惜她的喉咙鼻头因为感冒完全塞住了,发出的音完全就跟小孩子撒娇一样,毫无威力可言。

而那被撞了的人只是一顿,转过身来,塔山一样的身影很沉,只低头看着文屿兰,声音冷冽,“你住这?”

还没等文屿兰回答,后边战战兢兢抹汗水的物业主任,一见文屿兰,顿时就像见到救星一般,“哎呦,文老师,你可回来了,我中午给您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接……快,这位警官有话问你呢”

文屿兰闻言摸出手机看了眼,眉心一下憷了起来,但却很诚恳地解释了,“不好意思,我静音了,白天也没看手机.......”

物业主任不无认同,并想赶紧离开,“没事没事,是警官们等的久了——文老师,我还要下去找其他人的工作日志,那这位警官就交给你了啊——警官,那您忙,我先下去找,再拿上来给您”

三言两语、着急忙慌对两人交代一通的物业主任已经下去了,只剩下文屿兰一个人那人面对面站着。

塔山高的男人从手下那里接过笔记本,看了一眼,然后又扔了回去,转身看向眉头紧皱着的人儿。

“你是文屿兰,身份证*******?”

在得到确认的颔首后,那人直接向文屿兰出示了下证件,然后不容拒绝地开口,“你好,有几个问题想咨询你一下,请务必配合”

楼道里的光很是敞亮,文屿兰晃眼一看,居然也一下子看清了他的名字:秦慧毅。

只还没来得及感叹下这名字的女气,就被那冷硬的声音给激起了几分不愉来。

“请进”,文屿兰甩了甩头,侧身打开了自己的房门,率先走了进去。

文屿兰买的这房子是间单身公寓,就是那种透视结构、户型最小的单元。而另一个住户的房子就是传统的五房大居室,从走廊尽头左侧进去后,还有可以从走廊尽头后的墙面穿到文屿兰这一侧来,又是一个偏厅和卧房的空间——差距可谓不小。

绕是向来不动声色的秦慧毅都忍不住扫视观察了一下。

房间一进门的左侧是立式厨房,右边是卫生间;再进去点则是花草架,右边的小沙发和再右边的梳妆柜、全身镜;更里面一点则是花草架掩盖后的整墙衣柜,衣柜的前面是略窄的单人床,离落地窗有个一人立的距离,靠窗还有个矮矮的晾衣架放着,墙面上挂满各式各样的图纸,有些待办事录,地图,和一些乱七八糟的结构图。

其中最明显的是一张在全身镜附近用马克笔标注的一排隔日期和对称的公斤数字,像是什么采购清单,可又缺少了物品名称地很是突兀,让人不由地多看了几眼。

“你认识对面的住户吗?”

后头跟着进来的年轻小警官坐在沙发上的开始问话,并拿着记录本在上头记录。

边上的秦慧毅双手环胸站着,可能是因为自己身上衣物太脏,文屿兰让了两次也没坐下,所以她就自己搬了梳妆台的凳子坐在了对面,也不再管他。

“嗯,我不太清楚”,文屿兰沉吟了一下,似乎在尽力思考。

她的声音沙沙哑哑地磨着,浓重的鼻音响起,“他们家好像是一家人一起住着。爷爷奶奶负责接送两个孩子,买菜做饭,孩子的妈妈是个职业女性,应该是在通讯公司上班........我在电梯里碰过几次,打过几声招呼”

“那你见过他们家男主人吗?”,小警官又问。

“我可能见过”,文屿兰有些为难,“但我印象中好像从来没有一起到8层来的男人,也没有从这里下去的--快递员和外卖倒是很多.......”

“你们差不多是同时住进来的,都三年多了,还不认识吗?”,站在一旁的秦慧毅突然开口,眼神锐利地看着她,“据我所知,你和那两个老人家和小孩关系还不错,她们今天还非要带走你送的团子玩具呢!”

文屿兰抬眼看了过去,入目是一张长满胡茬、头发凌乱,有着鲜红血丝、眼睛却异常明亮的年轻面孔,即使脏乱也掩盖不住那凌厉和剑眉星目的疏朗,所以她很快垂下了目光。

“我是教书的,看到小孩子自然会多偏爱一些。那些团子也是我买来奖励给学生的,电梯碰到了就给了几个,并不代表任何意义”

“可是三年的时间,不说其他,上下班时间,你们小区还开过那么多次物业会、居民运动会,总能碰上几次吧?”

“这我不敢苟同”,文屿兰心里有点不舒服了起来,“我并没有说我没见过他,我只是说我不确定哪个是。再说了,现在的社会不就是这样吗?在城市居住,门一关,谁也不知道谁,网络一牵,连对面是人是鬼都不知道--我又不吃他家的,跟她家女主人也没交情,管那么多干嘛?”

秦慧毅不语,只是皱着眉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小警官换了个问题,“那你每天几点上班、下班呢?”

“六点四五十出门,晚上回来大概五点半”

“你这么早出门?”,小警官吃了一惊。

“早上车比较堵,我一般坐早一点的公交,或者走路去”

小警官不置可否,只点了点头,又问了几个问题后便起身告辞。

“打扰了,要是还有什么问题再麻烦你”,小警官说着,便连连侧身点头,朝外走了出去。

秦慧毅缀在后面,待小警官快要踏出玄关时才想起要走似的,他低头看着跟在后面的文屿兰,目光只落在她衬衫领口的喉处,“你不想问问他们家出了什么事?”

文屿兰的脚步一顿,只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恢复原样,慢慢地,语气渐缓,“我已经见过很多事了”

她说着,止不住喉咙痒地咳嗽了几声,忙用手背掩住唇侧头咳完,她的另一只手撑在了立式厨房的柜台上,身形佝偻又带着一股扭曲的慵懒,“那您慢走,我不招待了”

--我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正直,我很邪恶。

--每个人都有邪恶的本性。不过如果你的邪恶是那种能在体现人品的时候也发挥出来的话,那我不会说你正直——同理,你说我说你的善良也是如此——所以我说,你是个足够好的人了。

文屿兰因为身体因素,总不喜欢喝水,可偏偏干的又是费嗓子的活,所以时不时地就会“失声”。

那天傍晚的询问过后,她草草地吃完带回去的晚饭,随便洗漱了一下就睡着了--那时才大概八点。

她寻思着这么早休息了应该会好一点,没想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喉咙里全是像红疱疹的泡泡,痛到站也站不稳地似乎下一秒就要高烧起来了。

对于身体,文屿兰倒不是舍不得钱,但是她还有吃别个的药,而且还不止一样--所以虽然她不惜自己的命,但也一点都不想死在药性冲突的痛苦当中,她又极怕麻烦,于是就打算自己扛过去了。

这之后的几天,她每天都早早地上床睡觉,几乎工作以外的时间都拿来休息了,本来依照她的判断,再有个一两天,应该就末尾了,却不料隔天一觉醒来的时候,又是痛得两根支气管都要涨裂掉似的难受。

那灼热的气息烧人,她都寻思着待会到学校的时候,要不要记得提醒下同事,若是待会她晕倒了,立马打个才好。

幸好文屿兰还算坚强,撑过了一个早读和第一节课,不过她第三节还有课,只能抓准机会在在自己的座位上眯个一下找补找补。

不过即使闭着眼什么事也没干,文屿兰也还是觉得很痛苦。

她迷瞪着眼,两手紧紧抓住身侧的扶手,身上好像扒着无数将她上下拉扯又窃窃私语的小鬼,把她甩在空中,更放在了最靠近太阳的位置。

刺目的光热感使她仰着头躺也躺不安稳,脖颈弯折得难受,又似有要坠落悬崖般惶恐。

“……醒醒……屿兰,屿兰,文屿兰,醒醒……”

一个大力摇晃猛然将文屿兰弄醒,她艰难地把眼皮子撩开,这才模糊发现门口旁,一个身穿黑色卫衣的高大年轻男人正盯着她看,而旁边摇晃她的,是隔壁座的数学老师,还有更边上背着手站着的教导主任。

“你怎么了?睡这么久?”,隔壁数学老师疑惑,“身体不舒服?”

文屿兰迷迷糊糊地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却下意识地赶紧坐正起来,只还没等她说话,一向干脆利落的教导主任又旋即开口。

“文屿兰老师啊,这位警官说你对他们的一个案子有很多帮助,请你去协助下——你今天的课我都叫人代了,赶快去吧!”

“嗯?……”,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文屿兰,满脑中只有被突然叫醒的难受,又被这么多话“突突噜”地过来,脑袋后面两根血管似乎要爆掉一样,一股莫名的烦躁就涌了上来。

不过,纵使文屿兰还很茫然,但她还是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低低地应了个好,然后开始收拾自己的包。

在楼下停车场门口站着等的时候,文屿兰脑中还是没什么概念——她困得眼泪都一直飚。

直到上了车她才勉强打起精神,边系安全带,边眯着眼,“你好,请问现在是去哪里,警局吗?”

“你那里”

“嗯?”,文屿兰吓了一跳。

“你家那边”,开车的人瞥了一眼大惊小怪的女人,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边转动方向盘解释了一句,“房,跟你同一层的那家,那个案子我负责的”

这么一说,文屿兰就立刻明白了——原来他就是那天那个问自己话的警官,只不过不同于那天的邋遢,剃光了胡子、收拾干净后的秦慧毅看上去完全像是另一种自带冷冽气息的精英罢了——还是穿着运动卫衣的“混搭”精英。

不过这些文屿兰都无暇过多注意,因为她的喉咙和眼皮火烧火燎的,实在难受地只能垂闭上眼睛,忍不住打了瞌睡。

索性她上班的学校离住的地方很近,不过两个站的距离,又不是拥堵时段,五分钟他们就到了文屿兰住的那栋楼的楼下。

那天问话的小警官也等在楼道外,手中拿着个小本本,见秦慧毅回来了,立刻迎了上来。

“秦队,我刚刚记录完……”

“先上楼”,秦慧毅言简意赅,然后朝后头下车的文屿兰扬了下头,“你先请”

文屿兰不作他想,拿了钥匙过去滴卡,推门进去后还压了下门,等最后的小警官进来后才走过去按下电梯。

等待的过程的枯燥的。

文屿兰只盯着跳动的楼层数目不转睛,不期然旁边的小警官却开口了。

“听说你以前是警院研究生?”

“嗯?嗯,是”,文屿兰并不怎么想谈这个话题,只淡淡的。

“哪个学校的,什么专业的呢?”

“就是本市,专业不怎么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的文屿兰突然勾唇苦笑了一下,打起精神应付——毕竟他们可没必要了解一个普通人是做什么的。

清浅摇头间,一股“抑郁不得志”的形象鲜活了起来,让人不免感到亲切,不好继续追问。

不过有人却好意思——“那你到底是哪个专业?”,秦慧毅径直看向站在最里面的人,让人避无可避。

“刑侦”,文屿兰垂眸,顿了顿,边伸手去按那已经按过的电梯键——幸而电梯门也很快就开了,解决了她的困境。

“走吧”,她说着,率先一步走进了电梯。

电梯升得很快,不多时,他们就到了8楼。

文屿兰站在最靠近按键的地方,先出来后就要往走廊深处的走去。

却不料……

“文女士”,秦慧毅喊住了人,待文屿兰回头后一抬下巴,朝她的门抬了一下,心思赫然。

文屿兰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地,脚步略有些沉重地过去开了门。

不过这次,文屿兰的状态好了点,虽然还是难受,但还有精神去倒了杯水来给两位警官。

拿着过来的时候,文屿兰就看见那个高个的人站在她的床边,盯着她床头挂着的“清单”。

握着水杯的手倏然收紧,文屿兰走上前去,把一杯水放在了小警官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另一杯递给了站在梳妆镜旁的秦慧毅。

站在梳妆镜前的秦慧毅穿着黑色呢子休闲长裤,松松垮垮的裤腿挨着垂下来的被单——这对文屿兰来说有些冒犯。

不过谁叫她自己房间这样小呢,也没办法,所以她只能上前一步。

“秦先生那边坐吧!”,文屿兰招呼着,边将手中的水递给他,以期他能离开自己的床铺一点。

没想到秦慧毅不退反进了一步,他指着墙上那张马克笔大写的“清单”,看向矮了一个半头的文屿兰。

“这是什么?”

“额……”,文屿兰抿了下唇,喉咙干涩,“只是随便……咳……写的,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止不住的咳嗽连绵了起来,那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嘶哑,文屿兰只立刻转向一边后退了几步,捂住脖子,又按住脑袋,一脸痛苦。

秦慧毅的眉深皱了起来,将手中的水又递给她,但却没说什么,而是待她稍稍平复后又问了一遍,“你这记得是什么东西?”

“没什么”,文屿兰并没有多说,“我只是记录下素材来源——我在尝试写东西……”

“哦,是吗?”,闻言,秦慧毅挑了下眉,手指划过那张“清单”,“不过楼道里已经有监控了,你为什么还在你的门口装监控呢?”

文屿兰的喉咙又痒了起来,她捂着唇边咳边解释,实在让人分不清她的神色,“我只有一个……人住,旁边是一整户人家……自然要警惕点”

她的声音磨着嗓子,哑得不成样子,那嘶哑不禁让秦慧毅的喉头不禁滚了下,但他却嗤笑了一下,“看来你是要跟我们到警局走一趟了”

“我说的是真的……”,文屿兰很是激动,一双大眼怒目圆睁,可惜止不住的咳嗽却让她虎头蛇尾地颜面尽失——她咳得惊天动地地跑进卫生间吐了,而且还吐得昏天暗地。

不过多说无益,文屿兰只说不出他们想要的,所以两位警官“铁了心”要带她回去,她也只能接受。

坐车去警局的路上,文屿兰只闭着眼睛,头侧向一边,脑袋靠在后座的支架上。

她在楼下的药店直接喝了大半罐枇杷露,现在没有咳嗽,只是很安静地倚着。

而彼时,正是午间放学最拥堵的时段,等待的间隙,秦慧毅无意间往后视镜一看的时候,正好看到两抹长长的睫毛,在太阳的光漫下亮亮晶晶,稍顷,一滴晶莹的泪珠从那长密的缝隙中滚落了出来……

那是一张笼罩着淡淡哀愁的脸,多么冷静的痛苦啊,如果是睁开眼睛的话,那么他一定会不忍去看的,所以他收回了视线,只是抓方向盘的手却不禁用力得泛白了几分。

无他,只因世上的人癖好很多。有人喜欢毛绒,有人喜欢汗臭,有人喜欢沙砾……就像是天生喜欢同性的人,他在面对异性时没有波动的脑回路,只有在遇到喜欢的性别的人才会活动起来。而秦慧毅喜欢沙哑的声音,尤其喜欢那带着鼻音的嘶哑,像是在对自己撒娇般的信赖,令他无比沉沦。

他的整个头脑都不由被占据了心思,蠢蠢欲动地胡思乱想——不过即使再喜欢,只要一想起在那次抓捕活动中失去生命的伙伴,他却更讨厌这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灵魂,对他的审美简直是一种可笑的亵渎——毫不留情。

“说吧!这到底记得什么?”

在文屿兰被晾在审讯室不知道第几个小时后,秦慧毅突然开门走了进来。

他大刀阔斧地在正中的位置坐下,眼神往桌上摆着的、他从文屿兰家带走的那份“清单”示意了下,然后翘首以待。

“想清楚了吗?”

一旁的小警官也打开电脑笔记本,随时等待记录。

文屿兰的眼皮很重,声音却很轻,还有些无奈。

“我都说了没什么特别的意义。我这人有点毛病,会乱记一些东西,刚刚警官们不是也看到了吗,我墙上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的我根本忘了是为什么要记的……”

“我劝你最好想清楚再讲,监控都录着呢,要是待会你不能自圆其说,那我们就有的忙了”,秦慧毅只捻起一根笔,笔头在金属桌面上磕了一声响亮出来,成功地让文屿兰把还没说出的话给咽了回去。

她略想了想,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只是眼神飘忽,声音也有些抖地终于开口了,“是我的错”

这话甫一开口,文屿兰就垂下了眸,覆盖在膝盖上的手只是蜷紧摩挲,“因为我的生活过得苍白,所以我每天回来后会去看我自己装的监控,看看别人是怎样生活的--他们家的主人很热情好客,经常有朋友来聚餐,我看他们在楼道里往来寒暄的时候,就会把那当作那也是我的生活.......所以我把每次的聚餐时间写了下来,就当作自己的生活笔记一样”

说到这,文屿兰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很不好意思地嗫嚅着闭唇了。

“那这些日期右边的数字是什么?”,秦慧毅又问。

“额,那是外卖员送餐时候的........”,文屿兰忍不住鼻子酸地咳了一下,又怕人等得不耐烦地赶紧补完了话,“用餐分量”

“呵!用餐分量”,秦慧毅冷笑了一下,手上的笔都扭曲了,“你为什么能知道用餐分量?”

“因为我,我学过唇语”,文屿兰有些惴惴不安,总感觉需要小心回答地安静了起来。

“噢,是,我忘了,你可是学过刑侦的人,区区一个唇语应该难不倒你,瞧,连这个分量数都记得这么规范,让我们厅最厉害的记录员来做也不过如此了”,秦慧毅罕见地露出一个完美笑容,看上去像是真的赞美。

文屿兰却不敢当真,“没有,我学得很很差.......”

“别他妈地装傻了”,秦慧毅将手中的笔径直拍到桌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冷冷地看着她。

“你明明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然后居然就这么看着!整整三年,你知道这期间里死了多少个人吗?就在抓捕他的那一天早上......如果你.......哼,我看你是真的有毛病”

秦慧毅的唇懒洋洋地勾着,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坐在审讯椅上的人,不屑一顾。

被指着鼻头骂“有毛病”的文屿兰似乎没预料到这种情况的发生,有些惶恐,稍微镇定下来后又有些淡漠地,“我有没有毛病我自己知道就好,这点就不需要操心了。至于警官你说的那些,说实话,我不太了解,如果我清楚的话,我肯定会配合、尽好作为一个公民的义务,但因为我的确学艺不精--不然也不会去做别的行业了,所以我是真的不清楚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警官你现在一说,我大概能确定了,如果是黄赌毒的话,黄肯定没有,赌应该也没有--因为警官你们说这个分量数好像挺重要的,那应该就是毒了,啊对了,我想起来了,以前我记的素材本里好像还有材料,如果对案子有帮助的话,我现在回去找出来.......”

“你装傻是不是?”

“没有”,文屿兰连连摆手,“我怎么敢,只是,现在这个情况,那个素材本会不会比较重要,不然我继续在这?”

那的确重要,所以秦慧毅缄默了,只死死地盯着对面的文屿兰,像是要剖开她的脑袋,把那根黑色的邪恶神经找到似的,可是直到最后,他还是只挥了挥手,让小警官把她带了出去。

“把那个册子带回来”,他最后吩咐了一句,然后点了一根烟,叼在嘴里,像个雕塑一样,坐在淡淡昏色下的烟雾里静默。

文屿兰曾经特别想要当一名警察,不过总是“命运多舛”。

头几年她考的不好,因为能力不足,还去当过很多年的辅警;后来好不容易考进去了,心理测试那一关却老是过不了;好不容易折腾了许久,“骗”过了心理考试,身体却又不行了;再然后身体养好后,她的父亲坐牢,她也考不进去,最后就是母亲去世,她的身体和精神彻底虚弱了下来,最终“沦落”成现在这副模样。

这些其实倒是没什么,没当成没当成,只是当辅警的那段日子生生地把她这“人”的意志给磨没了:冬天被当做正式的放在路上加班,最后的荣誉却并不是她;明明是好心去帮助遇到困难的小孩,最后却遭到戏弄、谩骂;原本是顶着巨大的压力和愧疚想来争取这个匡显正义的职业的,想尽办法,可最后却还是没有办法得到……

可能人在没有资本前,的确是最容易见到黑暗的,而她似乎这一生也再没有办法摆脱黑暗,所以她“认命了”,而这种“认命”和无奈也是让她最难以接受的——原来某些那么普通的职业对她来说,也是种难如登天的选择。

那种避无可避的“选择”让她陷入了一种所谓“抑郁不得志”的状态,渐渐的也变成了她的气质。

不过文屿兰的确没有了想要证明的人,而且不能当成警察的话,那么做其它的什么,她也没多大所谓,只是想让自己能活下去而已,毕竟人生嘛,总是各种各样的事情和心境都要经历的--就像那对可爱的孩子一样,悲苦于他们的人生来说,只是种共通地轮回。

这也是为什么,文屿兰后来并不想多管闲事的原因。

那天小警官把文屿兰之前的“素材本”拿回去之后,文屿兰以为这件事已经了结了——至少对她来说是了结了。

但没想到隔天,文屿兰傍晚从栈道走回来的时候,居然又在楼下见到了那个身穿黑衣服的身影。

那个身影正站在小区入口处不远的栈道边上,他堪堪地立着,双手后撑靠着沿河的栏杆,身形散漫,目光却灼灼地盯着入口,看上去像是在等人。

普通人见到警察、或是代表某种象征权威的人,一般都是退拒的,文屿兰也不例外。

但她已经走得很近了,实在不好突兀转身,只好慢吞吞地走近,企图趁着迎面一波人流的嘈杂,从绿化带上对着小区门口的小道里拐出去。

只差一点点,文屿兰就要成功了!

可她自己偏偏忘了“孩子要偷看,必先看老师”的这条定律,居然在跨上绿化带小道时回头张望了一眼,还好死不死地刚好和秦慧毅那漫不经心的眸对上了。

文屿兰浑身一僵,只隔着人潮点头朝他致意了下,便打算迅速离开。

没想到——“文老师”——那个人还是喊了出来,声音不大,却很有穿透力地传进了她的耳里。

文屿兰只好停了下来,看着夕阳映照下的秦慧毅晃晃悠悠地从栈道楔了进来,然后长腿翩张,走到了她的面前。

“文老师,有时间聊一下吗?”,他说。

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文屿兰只好点了点头,“这里人多,我们到前面的亭子吧?”

秦慧毅颔首,不置可否,待文屿兰朝前走去的时候,他才跟了上去。

栈道旁的花木很是茂盛,羞花深树鳞次栉比。

河岸碧长,金光四溢的余晖撒满清波水面,忙碌了一天,夜晚的生活喧嚣才要即将开始。

坡上亭子里三三两两坐着些老人,伴着落日的叶间微光,幽静异常。

不过,在很是亮眼又高大的秦慧毅走进来的时候,或许是因为他阴沉面容的威慑性,也或许是快到饭点了,没过一会儿,亭子里的人便陆陆续续空了。

他们的谈话便紧张了起来。

“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对吗?”,沉默了很久的秦慧毅突然笑了一下,声音却很是冷漠。

“现在知道了”,文屿兰斟酌着回答,“嗯,就是你们来找我后确认的”

“我是说之前”,秦慧毅直看着她。

这坦然陡然让文屿兰难以承受了起来,她局促着,“我真不知道。而且……恕我多嘴,你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于……咳,不好意思”

文屿兰的鼻头又酸了一下,喉咙也感觉不适了起来,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声音,于是她皱了皱眉头,干脆什么话也没再说了。

事实上她也的确没什么话想说。毕竟秦慧毅这人讲粗话,之前还指责她有毛病,而且工作场合抽烟--总之,跟她属于气场不合的一类人,若要是正常男女关系,她肯定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但她现在没有拒绝的余地,所以只好继续呆在这里煎熬。

“你为什么不举报?”,秦慧毅像是直接忽略了她的解释,笃定她早就知道隔壁男主人贩毒的事实。

这话很有些咄咄逼人,文屿兰倒是一贯地敛眉沉目,“我不知道秦警官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知道这么隐秘的事情,我承认我偷窥过他们的生活,但也只是偷窥。虽然有监控,但那户人家的男主人好像有皮肤病,出行都戴着帽子,看不清样子,我在楼下碰到的话也真认不出来,而我也有自己的生活要过,所以我是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还记了那么多“素材”?”,秦慧毅呵笑了一声,“做得简直比卧底都更齐全了”

脾性再好的人听到这明褒暗贬的嘲讽都不可能自在,更何况文屿兰向来是个爱惜羽毛的人,她只正色了起来。

“警官你这话说的可就没道理了。每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选择,对于我而言,只要不是发生在我面前的暴行,我便没有义务要挺身而出。再说了,就算我真的知情,他的家人都愿意包庇,想要孩子有一个完整的家庭,那我又怎么能越俎代庖让他们没有父亲呢?”

“你倒是好心,一个可有可无的混蛋”,秦慧毅冷笑一声,“倒教那么多人失去了真正顶天立地的父亲.......”

这话终于触怒了文屿兰心中的某种羞耻,她只咬着下颌骨,喘息都剧烈了起来,“你是因为自己的无能,所以非要在我身上找到正义吗?你要在我身上挽回你不可能挽回的,让你好过一点,至少能活下去.........可是我呢?你好过了我怎么办?难道这一切是我造成的吗?”

文屿兰说完,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这等对话,不谈也罢。

转过身的那一刻,文屿兰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可是罪恶感又爬满她心间的缝隙,让她不禁唾弃起自己的眼泪。

栈道上的人又开始多了起来,许是出来散步的居多,文屿兰也不想失态过多,连忙疾步朝林荫小道上避开了。

回到住处的时候,文屿兰并不想再去多想秦慧毅说的那些话,只是脑海中总控制不住地会想起某些光怪陆离的画面,整个人也心绪不宁的。

可她明天还有工作,休息不好是起不来的,所以即使没心情,她也强逼着自己把本就干净整洁的屋子打扫了一遍,让自己劳累起来。

打开衣柜,最上面冬天的棉被床褥已经空了一半,另一半换洗的已被妥帖地包在了透明塑料袋里;右边立柜的冬衣外套就是常穿的那么几件,左边的衬衫也件件分明地由深到浅挂着;底下是则是一叠叠折好的宽松牛仔长裤、短袖、长袖、保暖衣分门别类地放着,两个方形衣篓里放着的贴身衣物也不需多看,根本不需要整理。

沉默地把衣柜门关上后,文屿兰又跑到卫生间。她的洗漱台也就一些最基本的护肤、洗衣,和卫生用品,干净得像刚打扫过的酒店一般。

淡淡地关掉卫生间的灯后,她站在厨房的立柜前,本想打开柜子,突然又想到她最近根本就没有开伙,所以勉勉强强地又走到了花草架那里。

花草架下面的小仓柜全都是囤积的一些备用品,文屿兰只能把目光投向小沙发和梳妆台那儿。

托她男生性格般的福,她在卫生间的整理就已经够出门的了,所以她的梳妆台都是用来办公的,梳妆台旁的壁柜也用来放一些资料。

看着那亮着暖黄灯光的梳妆台,文屿兰却朝床边走了过去。

稍顷,床头柜上粘着的便利贴,用胶布黏着的横条,以及用磁石固定好的挂图,全被文屿兰给扯了下来。

她抓着那些东西走到了梳妆台那里,然后坐了下来,一张张地检阅、思索,似哭似笑,却又像什么情绪也没有地机器,筛选出重要的信息记在薄薄的一张纸上后,她把那纸放进壁柜的书夹里,然后放下笔,准备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撕纸。

为了做好“粉碎机”的工作,她还特地离开座位洗了个手,然后才又开始坐下,把自己当成一台机器般,将一张张载满她某些岁月流转和琐思的记忆撕碎销毁,最后再倒进她脚旁的纸篓。

大脑仿佛被另一个灵魂控制。

躺在深黑色的床上时,文屿兰以为自己平静下来了。

她也果真平静下来了,只不过眼泪却还是会顺着眼角流到耳蜗,但那感觉并不美妙。

如同今天这样的打扫,文屿兰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做一次才能罢休--就好像那样做,她的人生可以清空,、只留下最某些最纯粹的干净一样。

夜间繁星点点,鸟宿虫眠。

可惜,在城市的夜空却看不见星光,也无人去识那些隐秘的思绪,只有无人问津的深夜巷道,时光的微尘在路灯的映照下将待天明。

沉沉睡去之前,文屿兰心中还暗自庆幸着,幸好早睡了,不然可就麻烦。

但没想到第二天她还是起晚了,结果上班差点迟到,她还第一节课!

这简直难以容忍,所以她连那袋处理好的纸屑也没有扔,只洗漱了下就赶紧打车去了学校。

忙碌的半个早上过去后,文屿兰好不容易能坐下来休息了。

她正犹豫要不要点个外卖的好,点了又怕办公室人多不好意思,可不点又实在饥肠辘辘,正犹豫间,手机来了电话。

是个座机。

文屿兰没有接陌生电话的习惯,尤其是没有备注的。

因为职业原因,她一般还是会接那些预知的通话——不过座机就不包含在内了,所以她只放下了手机——反正手机静音。

等她接了杯热水回来后,手机页面还在亮着,这倒是少有,所以迟疑了下,文屿兰还是接了起来。

“你好”,文屿兰习惯性地问候了一句。

“你好,请问是文屿兰女士吗?”

“是的,请问你是?”

“这里是岩城市公安总局,我是负责江滨小区C栋案的刑警宋明辉。之前从你家拿来的那份手记已经拓印好了,你看一下什么时间有空过来取一下呢?”

宋明辉?

文屿兰略想了一下,这才把记忆串联起来:原来他是那个小警官——昨天追到她楼下来指责她那个秦秦慧毅,好像就一直叫他“阿辉”。

不过反应过来后,文屿兰却没有马上答应。

她昨天晚上刻意清理那么多“多余”,就是为了整理,现在那些手记里的东西已经派上用场,那么那本手记对她来说就已经没有什么用处,她也并不想要了,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更何况市公安总局在北城,她在西城。文屿兰没车,打车去的话太贵,坐公交的话又很麻烦,所以下意识想跟那小警官说——随便处理掉就好了。

但这样未免也太不得体,是以,在迟疑了两秒钟过后,文屿兰便应了下来。

“好的,谢谢。我下午上完课后去取”

下午四点三十八分,文屿兰转了三趟公交车,才堪堪到了岩城市公安局门口。

上次那个秦慧毅带她走过一遭--原谅她对当面指责过自己的人实在没什么好感--自然不会称他警官,文屿兰也熟门熟路地先去门卫室坐了登记,然后再到办公楼四楼的服务台报备了下,就被放了进去。

文屿兰站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一眼就瞟到了那天的小警官。其实小警官也不小,只是白白净净,体型偏瘦些,再有一个高高大大的老道秦慧毅衬着,便显得更年轻了许多。

小警官似乎正在忙什么烦恼的事,站在靠近门的那张办公桌前上上下下地翻动着成叠的资料,边看着电脑屏幕眉头紧皱,嘴边还不停嘟囔着什么。

再往里一扫,就能瞧见靠近里面那张办公桌后面的秦慧毅,他坐在漫撒着暗淡夕阳光辉的窗前,原本收拾清楚的头发又恢复乱七八糟的模样,只满脸肃穆,像个理智而又冷冽的贵族。

冬日渐寒,呼啸的风从窗外刮过,只隐隐露出了些许狰狞。而老绿的旧叶在空中挣扎,飞扬在远处沉沉的青山、电线、暮霭的幕布上,仿若是在表演一场惨烈的无声幕剧。

那场景很是容易勾起悲凉,文屿兰不禁怔愣一下,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坐在后面的秦慧毅不知什么时候已和她的目光对上,眼神锐利。

这对视显然惊到了文屿兰,她不禁吓了一跳,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地咳嗽起来。

连忙捂住嘴巴,文屿兰只垂下了视线。

靠近门口的小警察终于被这动静给吸引了,他抬起头来,一张脸清清朗朗,果真也如他的名字一般清朗尚月,明辉有致。

看到文屿兰后,他先是一愣,而后又想起什么,然后直起身来,一脸为难,“哦,文屿兰女士,你是来拿你的笔记本的.......那笔记本在证物室......啊,可是我们现在有紧急的事......”

小警官的话还未说完,一个焦急的女声就从文屿兰身后的楼道里传了进来。

“秦队,怎么办,还没有头绪吗?还有半个小时不能确定,我们只能放人了”

里面的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许是明白了那沉默的含义,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警侧身从文屿兰身旁走了进去,然后朝宋明辉的那张桌子紧走了几步,“宋明辉,你找到了没有啊?他们中肯定有人的身份证是假的......这都多久了,还有那么多没核实完?”

被一通埋怨的宋明辉也很委屈,“那里面那么多人,时间又这么短,怎么核实得过来?”

“秦队不是已经排除了大部分人?”

“户籍可以改呀!南方人都长得差不多,谁分得清谁是那个什么长板的人啊......”,宋明辉脸上也是肉眼可见的急切,“要是再给他们跑掉.......”

一听到“长板”这个名号,文屿兰良好的记忆力就自动连接上了脑海中的某些记忆,那是一个蛮宝贵又可笑的经历,所以她的嘴角忍不住勾了一下,只不过她还顾忌着这在外面,所以并没有表现得明显,只仍静静地等待着。

但没想到这勾唇却刺到了最里面坐着的人。

秦慧毅猛地站了起来,高大挺拔的身姿踱步而来,虽是笑着,但声音却不容拒绝,“文女士是吧?劳您久等。您也是刑警专业毕业的,想来我们现在碰到的难题对您来说也是小意思,这样吧,您帮我们出谋划策一下,我们也才好腾出手来把您的笔记本还了”

这一顿“夹枪带棒”的话下来,连正在忙着核对信息的宋明辉和小女警都察觉到不对了。

文屿兰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太阳穴也像被几个大锣的声波给冲击了似的阵阵发疼,但她只能咬紧牙关,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以免眼泪掉落。

“太.......抬举了......”,可怜她全身的力气都在控制着不要落泪,发出来的声音却语不成句,明显裹着哽咽。

“秦队......”,本应着急核对信息的一男一女都震惊地看着他们,似乎想说什么,可却并没有什么立场,所以只是看着。

“怎么,文女士不想帮忙?”,秦慧毅哂笑,“你刚刚一笑我还以为你胸有成竹呢,呵!”,说着,秦慧毅摇了摇头就转身要回座位。

“我可以”

然而就在秦慧毅转身的瞬间,站在门口的人突然开口了。

那个人全身发抖,垂在身侧的两只手也握得紧紧的,但目光却很坚定地抬了起来。

她没有看秦慧毅,而是转向那两个呆愣着警察,喉咙沙哑,“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试试”

“就这么简单?”直到走到证物室门口,宋明辉还不由地喃喃着,边走边不可思议地看着文屿兰,搞得文屿兰这般内向的人简直不堪其扰。

“文老师你怎么会想到这一招的呢?”,在不知道第几次回头看她的时候,宋明辉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咿,难道这是你的特殊能力?讲个笑话,就可以分辨出谁哪个地方的人?额,听声音……嗯,好像不对,难道就只是因为那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

“是的”,文屿兰神情恹恹,但还是勉强打起精神回答,“你们不是只要找出谁是那个长板的人就够了吗?我在长板待过几年--那个“红娃娃”的笑话只有当地人才听得懂,所以.......”

“噢,原来是这样”,宋明辉恍然大悟,“难怪你出来的时候,说那个笑的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人--这可真是.......”,宋明辉努力思考一下措辞,才笑吟吟地补上一句,“太精妙了”

文屿兰却连连摆手,非常不敢接受似的,“凑巧凑巧.......”,顿了顿,她又紧接着开口,“那麻烦你帮我拿下笔记本,如果可以快点的话就更好了,我怕赶不上末班车”

“哦,是是是”,被提醒了的宋明辉连忙看了一下证物室的门牌,然后手上动作加快,打开了房门,“不好意思,那请你稍等下,我很快出来”

文屿兰点了点头,“麻烦了”

宋明辉倒是如他所说的,很快就出来了,递给她笔记本的同时,还边帮秦慧毅“找补”了一下。

“额……那个,文老师你不要介意啊,我们队长就是一心扑在工作上,情商有些……”

宋明辉明显还有话没说完,可无奈迎面有几个同事走了过来,一下迟疑间,文屿兰拿了笔记本就“体贴”地告辞了。

“不会的,谢谢!那您忙,我先走了”

走出警察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华灯初上,街角的风却已经开始肆虐。

文屿兰一头灰白的齐肩短发被吹得乱七八糟,冰冷从脖间、领口、脚踝的缝隙灌了进去,只让人不禁下意识地打了个颤儿。

呵!多么麻烦的世界啊,不是吗?连回去的路途都那么遥远,遥远得像是到达死亡终点那般漫长--让人热泪盈眶,却又无可奈何。

在警局门口站了片刻以后,文屿兰这才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把自己裹了起来,然后朝街口走去。

还得转三趟车,她得抓紧了。

下班的人很多,乌央乌央一串一串地像是被固定好的烤串。

文屿兰特意错过一辆车后,又等来一辆——虽说明天是周末,文屿兰不赶时间,但想了想末班车的期限,她还是上了这趟“人满为患”的公交。

如同被填满沙丁鱼罐头缝隙的边角料一般,文屿兰在一片拥挤中思考她此时所作所为的意义:浪费生命。

不过时间大抵是用来浪费、忏悔的。

几百年前的宫殿里,一个为了自保偷偷摸摸在暗夜里穿行的太监,即将在草丛里留下一抹冰凉的汗水;几千公里外的大海上,一个为了活下来的老妇在朝阳初升的时候朝年轻的海盗下跪求饶,即将在夹板上留下混着血的泪水;几万棵绿树环绕的静谧里,一个为了宣泄心中欲望而放荡的女人,即将在枯枝败叶中留下了滚烫的汁水……所以这么想来,她现在的蹉跎好像也没什么,因为那不会有有任何意义。

在等待第二趟车的时候,文屿兰突然觉得很没意思起来。

即使她早就明白,也接受了这毫无意义的设定,但她还是觉得没意思了起来,她站在公交亭里的站牌前,仔细琢磨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的原因。

冬夜的风更渐寒凉起来,刮得人手脚都要冻僵,让人头皮紧绷,只月光却很温柔地覆盖在路灯映照不到的野园,缠眷悱恻。

不远处有对年轻情侣,他们在亭后的柳树下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地亲热着,连女人的衣服都敞开了些许。

站在公交亭阴暗角落里的文屿兰想要非礼勿视,但却还是不由地看了好几眼。

只最后一次看过去的时候,柳树下已无一人,只有一块从女人颈上掉落的纱巾,在那静静地卧着,月光也渐渐冷冽起来。

和那掉落的黑纱一起暴露在这清亮的月光下,她的心里却涌起了一股烦闷。

她不耐烦地站着,却又不想挪动,似乎要把所有的事情想个透彻才算完结,但她又似乎是要说服自己一些事情,却终不得已,然后只好看着流华月光下野园的暗树冬草,和那隐藏在草丛里不知名的声音。

文屿兰静静地立着,似乎想把时光都消磨干净……满肚子的火、满脑子的想法无法宣泄、也找不到出口的她愈发暴躁,简直想撕碎一切才能心满意足。可在无能的狂怒以后,一瞬间,懦弱的感伤又爬满全身,像是藤蔓缠身,又像被折断了翅膀.......她多么渴望能有一个人能陪在她的身边,能让倾听她的情感,她的隐忍无言……但另一方面她又深恨这样求而不得的陪伴,所以反而极其厌恶这般坦白的羞耻,只试图以孑然一身来证明某种纯澈的修养。

但那都是妄想吧!

文屿兰伸手捂住了双眼,在滚烫的泪水和冰冷的手相触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可悲,甚至连身后树丛地里的一只虫子都不如——至少它还可以凭着本能生活。

以往的种种一幕幕飞闪而过,文屿兰却无力上前抓住,哪怕一点!

而转瞬间又黑云将至,公交亭外,天空深处的那轮弯月也即将湮灭,这世界的颜色仿佛一下子换了个味道,暗淡又清晰的让人有些受不了——没有人能用这样清醒的意识去面对这世间在黑暗中放逐的一切,所以文屿兰只是泪眼迷离、模糊地看着。

末班车早已经过了。

路上的人影寥寥无几,只偶尔有几辆飞驰而过的小轿车,在路灯投下的斑驳光影上窜过,似烟尘勿扰。

文屿兰一个人坐着,坐在了公交亭外看不到的角落--像坐在世界最边缘的悬崖边上,只沉浸在呼啸的风声当中。

黑暗中隐隐有人靠近的声音,把文屿兰的思绪扯了回来,张望着约摸是个高大男人的身影——她这时才后怕了起来。

户外、深夜、孤女、男人,这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好的搭配。

文屿兰的眼泪还往下流着,恐慌却袭了上来。

那个人走到了公交亭的前面,文屿兰不由地往里躲了躲,心脏砰砰直跳。

只还没等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幸好那个男人向前走了一步,把月色和灯光都穿在了身上,让文屿兰看清了他的样子--原来是那个曾指责过她的警官秦慧毅!

文屿兰顿时舒了口气,极端的恐慌也转化成了极端的愤怒,但她本质上是个避免冲突的人,尤其自尊,所以连只是瞟了他一眼,打个招呼都没有地便低下了头。

“走吧,我送你”,秦慧毅说了一句,只不知为什么,那声音听起来有些低三下四,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

文屿兰却没听出来,但基于他对她有过的嘲讽,她很有“骨气”地拒绝了,“不用,我打的车很快就要来了”

“还有多久?”,他沉吟了一会,又问了一句。

文屿兰登时就不耐烦了起来,“不用您操心”

正常人听到这冷言冷语应该早走了,文屿兰也是这样认为的,却没想到......

“你干嘛!”

文屿兰冷不丁地甩开了秦慧毅上来拉她的手,整个人受到了惊吓。

谁知道那本该走的人会突然上来牵她的手啊,虽然隔着袖子,但那也太冒犯了。

“我才要问你干嘛”,秦慧毅看了眼自己被甩打到的手腕,不禁也冷了脸色,“满嘴谎言--你根本连手机也没打开过,怎么可能打车?”

“那又怎么?我想自己待会儿不行吗?”,文屿兰的眉毛都要扭曲了起来。

“大晚上你不怕危险吗?”,秦慧毅的火也冒了起来,一双星目只是怒视。

“呵”,文屿兰毫不在意地嗤笑了一声,“这个时候你来好心?”

这话甚是难听,秦慧毅一下子火了,“你再说一遍”

文屿兰很识时务,虽然被这喝令式的言语刺激得眼泪立马又要出来了,但还是把那一口气压在心里,转身就走。

“谁叫你走了”,秦慧毅只一只手就能就拦下了她,把她格在了身前,虚虚地环着。

但还没等他再多说一句,文屿兰就受不了地哭了,“你放开我......我做错了什么......”,没有补充精力的身体饱受不住接连的苦熬,思绪快要崩溃,头脑快要爆炸,声音也快要枯竭,文屿兰浑身忽冷忽热地直往下坠。

强壮的人只单手就能让她攀住自己的手臂,搂在胸前,只是磨磨蹭蹭间,秦慧毅的身体却是一僵,一瞬间既不好动弹,也不好放手,只能尴尬地杵着。

荷尔蒙这种东西很奇怪。

就像有的男人天生喜欢同性那样,那么不管在他面前的女人有多知性优雅,不想在一起的话,他的脑神经一根也不会动——正如文屿兰更偏爱书生意气般的温润男子,即使她想尽力对任何人都公正,但若是碰到那样的人,也还是不可避免会心软一些,所以偏好这种东西,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就像一个人的出身,是早就注定好了的。

而秦慧毅骄傲如斯,却偏偏很喜欢文屿兰那种女人:禁欲而又软弱。或许这么说并不准确,只是因为他特别喜欢极端的反面性--就爱看外表那么冷漠的人,转头却发出那么沙哑软糯的声音——虽然别人大概会认为那是种顽固、无能又懦弱的聒噪,但那丝毫不影响他的癖好。

即使他心里很厌恶她,不可否认,他还是想听她低头求饶的声音。甚至于他特别喜欢那种沙哑的声音、那像小猫一样的撒娇,喜欢到身体下意识地出现了本能反应也还是不想舍弃……至于这种沙哑是因为什么原因造成的,那就不是他在意的了。

冷风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呼啸而过,伴着时光的微尘奔向它即将到达的尽头。

而尴尬杵着的两人只在公交亭外看不到的角落里站着,非常安静。

原本剧烈反抗的文屿兰,是打算无论如何都不会向他妥协的。只是没想到磨蹭间会碰到那么难以言述的事情,让她一下子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怎么,他们不是正在吵架吗?

文屿兰心中疑惑着。

虽然并不是什么相识的人,但他们的确正在争执没错,说难听点,也算她自己不识抬举。可秦慧毅他可以发火,也可以像别的人一样掐着她的脖子,或是把她掼到地上,但为什么,为什么却会是产生冲动呢?

文屿兰被面前的那滚烫给吓到了,挂在眼角的泪要掉不掉地,只是呆愣。

秦慧毅的表情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成一块黑影,让人心有戚戚。

只过了几个瞬息,他便伸出两只有力的臂膀,抓住文屿兰的双臂将她提了起来,试图把她放到公交亭里的长凳上。

呆愣愣任人为所欲为的文屿兰不知想到什么,心中一动,手却顺着秦慧毅的动作攀了上去,然后在他弯下身子的瞬间对准他的脸吻了上去,在仰头的那一刹那落下了眼泪。

唇,碰到了。

微微凉凉。

这时秦慧毅才强烈地反应了起来。他狠狠地推开她,差点让第一次主动的人“头破血流”。

文屿兰的手肘撞到了长凳的一角,“砰”地一声很响,钝痛一下子麻了上来,让人忍不住痉挛。

不过即使这样,她的手却仍揪着秦慧毅的衣服死死不放。

沙哑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却强硬得虚张声势。

“这是你欠我的。你要送我不就是觉得愧疚吗?你只是想要“维护”你自己对我的判断,所以用这一次来抵消我的帮忙不是吗?”

“哼!可笑”,秦慧毅只是嗤笑,“也不看看把你是谁,我对你愧疚.......呵!”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文屿兰的手隔着衣服抚上了一处突起,换了一个话题。

她的动作很大胆,可是声音却在颤抖。

冷风如过无人之境,肆意切割。

那寒冷冻得文屿兰全身的发抖,动作不免大了一些,直秃噜得秦慧毅倒吸了一口气,发出了一声沉闷的低喘。

“你别动了!”,秦慧毅立刻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然后似平复了一两秒,又将她提了上来,“我送你回去”

他的力气很大,大到文屿兰根本无力挣脱,只能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走。

可她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她想要发生一次新的关系,她想要完成一个愿望、一个也是她早就被期待应该完成的愿望,因为完成这个以后,以后如果要离开这个世界的话,也许就不会还有借口了。而且,依照她这么破烂的性格,一辈子也不可能和人发生关系,这次要不是明摆着他有“兴趣”,她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做.......额不,就算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也还是要做,不然的话,她又要上哪找这样的机会呢?

远处天边的月光漫撒开来,带着点点细碎,融入冰河,随水而去。

文屿兰头脑昏沉,可却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而另一边,秦慧毅把车开得飞快,只想到达终点,然后赶紧将车上的女人甩下。

“下车”,车到了以后,秦慧毅看也不看副驾驶座上的人,只这样冷冰冰一句--他的忍耐力快到极限,实在不想跟她多攀扯。

“我不”,文屿兰的声音细细小小,却紧紧抓住安全带不放,见秦慧毅不耐烦地看过来还拼命摇头,一副坚贞要“屈”的样子。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足到文屿兰开始头晕目眩。一冷一热交替下来的她其实已经脱力了,秦慧毅只要打开车门,随便一推,就能把她从车上给扔下去,然后扬长而去--看他到现在还不熄火的车就知道,只要她一下车,他绝对就离她远去了。

“你可不可以送我上去?”,实在忍受不了那冰冷的眼光,文屿兰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我.......咳,我........对不起”

秦慧毅额上的青筋都跳动了起来,他修长的手指扣了下车门,然后推开下车,径直走到了文屿兰的车门外。

“呼啦”一下,把车门拉开,他只抓着她一手的臂膀将她扯了下来。

文屿兰被拉了出来之前还尽力推诿,只可惜软绵绵地根本没什么力气。

她一下倒在了地上,秦慧毅却不再管了,也不扶她起来,只松开了手转身要走。

“求你了”,文屿兰扯不住衣服所以抱着他的腿,“求你了,教教我.......”

她的眼泪流了出来,脑袋只死死地靠在了抱着的“柱子”大腿上--她怕看着他,她的羞耻心会让她当场去世,所以只是紧紧地抱着,哀求着。

“求你了........对不起.......”

哀求声不大,却声声扣在了秦慧毅的心上。

他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下定了决心,将瘫倒在地上的女人抱了起来,然后朝身后的漆黑的楼道里走去。

白,白得发光。

秦慧毅在看见那一大片肌肤的时候,不由地愣了很久,他从没想到,外表看起来那么“粗制滥造”的女人,被衣服掩盖住的地方居然那么白亮。

认真说来,文屿兰的模样也不差,声音虽然是引导“兴趣”的关键,但只有此刻,他看着那柔软战栗的身体,身心和大脑的想往才算归在了一处,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狠狠地占有。

“你.......”,文屿兰闭着眼等了许久,还以为男人又心生悔意,连忙伸出细瘦的手想要去解他的衣扣。

却没想到指尖还未碰到那冰凉之前便已被握住,然后被狠狠地往后按去,铺天盖地的吻落了下来,浑身都是被温暖包裹着的煎熬。

对比起秦慧毅人高马大又精瘦的身材来说,文屿兰的身体却呈现出另一个反向的极端。

可能是因为发育不好又缺乏锻炼的原因,她没什么身材,但肉肉的地方却很多,细腻白嫩得像是一团上好的羊羔,此刻正蒸腾着羞人的粉色。

不过她的身材实在太小了,虽然本质上是个成年女人,但构造却像幼女。

临门一脚的时候,文屿兰突然想起某次去做喉镜的时候,可视管本来是要从鼻子伸进去的,可就是那么细小的管子,因为她的鼻腔太小,吃了很多苦也没伸进去,最后还是从嘴巴里放进去里后,她突然担忧起现在即将发生的事情。

她偷瞄了一眼秦慧毅的那里,心顿时就慌了起来。

虽然决定了某些事情,但文屿兰也是理智的。她不想在死之前留有遗憾,所以刚刚死乞白赖地让秦慧毅留了下来,但她也并不想为了这个本就应该在她生命中存在一辈子的遗憾让自己那么痛苦--她连爬个楼跑个步都喘、被刀划到、针刺到都要掉眼泪的人,怎么能承受这么重大的担当呢?一想到那即将可能承受的痛苦,文屿兰就头脑发昏,快要晕过去了,于是她退却了,她想要他从她身上下去,然后把一切都恢复原样。

“我.......我不要了”,文屿兰急促地喘着,扭着身子躲避,眼神里满是惶恐害怕。

可那流连着的沙哑和扭动的白嫩无疑是最强效的“催化剂”,惹得顶上的男人眼神越发炙热,他眯起双眼看她--这怎么可能放弃?

心思转动,他瞬间按住她作乱的肩膀,覆下身压住,麦色与白嫩的肌肤相触,又是一轮新的蒸腾,他喘着粗气,在她的耳边呢喃,“你不想要我了吗?嗯........”,然后从她的耳际吻了下去。

想是想没错,但文屿兰是真的怕。

说真的这么大了,算上辅警的那段时间,扫黄也看过不少录像带,她知道这种事刚开始没几个女的快乐的,而且他看上去又这么粗鲁,还厌恶自己--虽然她就是看中他的厌恶,好以后免得纠缠,但仔细想想,要真的错过这个机会的话,她倒是一辈子都没机会了吧?

谁会喜欢她这样的人呢?她自己都不喜欢自己。

虽然她并不想妄自菲薄,但也有自知之明,若她自己是个男的,她也不愿意娶自己这样的女人--看上去好像什么都好,就是对人过敏而已。

她是如此愚蠢、固执,若不是秦慧毅明晃晃地被她觉察到了“兴趣”,而她今天又如此孤单的话,她的生命中绝对不会有这一晚,只会同以往被她忘却的日日夜夜一般,被时光撕成碎片,扔在废弃的纸篓里.......

难道这才是她的人生吗?

在文屿兰凝思的片刻,一阵刺痛传了上来。

她的脸一下子白了,只用力抱紧身上的人,咬着嘴唇低声哭泣。

那一声声呜咽似乎是催促前进的动力,文屿兰浑身都紧绷了起来,心神全被那骤然闯入的的东西吸引了。

她苦苦忍耐,只是这还不够,因为身上的男人似乎对冲刺失去了耐性。

“你第一次?”--他进不去。

文屿兰却听出了别的意思。

“我不用你负责”,她连忙说了一句,浑身的汗都爆了出来。

似乎是这句话的缘故,没过一会儿,秦慧毅便退了出去,他只皱着眉头,喘着气一言不发。

“以后再说吧”

良久,他才低头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去捡他的衣服。

可文屿兰却很明白这个“以后再说”完全不可能以后了,如果这次没有的话,以后她再也不可能把他拐到她的床上。

意识到这点,她一下子爬了起来,跪坐在早已经被揉皱的床单拿上,想要求他,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刹时她又想起什么,连忙跌跌撞撞地走向立柜厨房那里,打开一瓶廉价红酒便朝自己的嘴里灌了进去,那嫣红的液体从唇角落下,在她身上蜿蜒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文屿兰是从不喝酒的。

她不喜欢喝酒也不会喝酒,即使是做菜用的红酒,她都煮到酒精完全挥发过后才会食用--因为即便是一瓶非常低度的啤酒,即使只喝半碗,但没过三五分钟,她就整个人通红,且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

可她的意识却偏偏清醒,并且能很强烈地感知自己对身体掌控的流失,所以她从没喝过几次酒,少有几次推脱不了也是以自己在服药为由浅抿了一口,沾沾嘴唇便过了。

可是今天她饮的酒却过分多了,酒劲一下子就上头,在秦慧毅穿戴好走过来的时候,文屿兰不用他的舔舐也已经挂上满身通红。

她不让想要离开的人走,只好用那绵软的手去重新解他的衣服,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他的出路。

“你不要闹了”,秦慧毅扶住已经控制不住平衡的女人,把她带到床边躺下,盖上被子。

“不要.......”,文屿兰呜咽了一声,没有力气再爬起来了,只能眼神迷离的看着床边的人,然后一点也不配合。

少顷,她一手紧紧拉着秦慧毅的手,另一只手伸到自己的身下作乱--就好似她的手就是他的手的延伸一般。

像条离岸的鱼儿,文屿兰伸长脖子喘息,沙哑又带着风情,偏偏看着他的目光却带着胆怯和渴望。

那巨大的反差摄取了秦慧毅的心魄,他旋即情不自禁地凑了过去,缴械弃巾,与她一起共上了那绝美的沉沦........

有些人最擅长“杀人于无形”。

他们不用武器,只用一个眼神。只要单纯在你靠近的时候,用漫不经心的视线扫你一眼然后收回,略微上挑,然后继续旁若无人地交谈.......就足以让人的心千疮百孔。

可是那的确不是他们的错,怪只怪你没有能力,因为你是蝼蚁,才没办法进入她们的视线。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开,暖人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的幕帘漫进,带着和煦的轻柔,温抚刺痛的神经。

模糊睁开眼的刹那,文屿兰还担心和昨晚共处一室的人有四目相对的尴尬,没想到那人却早已经离开了。

且走之前,他还妥帖地把被子的边角塞好,令不着一物的文屿兰即使在这随随便便就是三四度天气、也没有暖气的情况下还浑身暖洋洋地舒适。

这不免令人感激。

只可惜这份柔软若是能用在昨晚那就更好一些了,文屿兰迟缓地想,明明昨天她都拼命求饶了,可最后还是抵不住身体越来越热地晕了过去,只晓得自己的全身都要一点一点掰碎了。

可别以为这是说什么反话的怪调。

若在别的女人身上或许的确会觉得享受,只是文屿兰特别讨厌失控的感觉,更别提她虽体弱,可从小到大都没晕过,怎么能接受第一次晕倒竟然是在这种事上!

不过多说无益,毕竟这是她自己求来的,也怪不得谁,只能自己默默忍受了。

文屿兰躺在床上缓了片刻,然后就要爬起来祭她的五脏六腑--她现在饥肠辘辘得能吃下一头老虎。

却不想她从昨晚就未进食的身体精力有限,加上那格外消耗的体力“劳动”,令这个如此简单的动作,简直耗掉她的老命:只听得那细瘦的脊背“嘎吱”脆响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的文屿兰不小心一头撞到沙发椅的脚鼓,然后两眼一闭,居然又昏了过去。

大冬天赤着身子在地上躺着几个小时是要出大事的。

不消说她那天醒来后是如何穿好医院的,单从她今天才从加护病房转出来就可见这事的一斑。

文屿兰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没说别的理由,只说自己不小心被车碾到了——可不是嘛,还是一辆重型卡车,差点就把她“五马分尸”了。

虽然担忧在学校工作的落后,但她之前深层累积的疲惫似乎在这一次的脆弱中爆发了出来,她只是不停地睡着,只有少数时候才是清醒。

这天,文屿兰仍旧躺着,眼皮搭拉地只是头脑混沌。

只听得“卡哒”一声,病房的门打开了,隐约是一位病人被送了进来,后边还乌泱泱地跟着一大串人地沉沉。

文屿兰翻了个身,无意识地皱眉,只蜷成了极不安稳的一团,连眼睛都没睁开过。

“医生,我的宝儿真的没事吧?”,一个中年妇女哭泣的声音响起,很是刺耳沙哑,“她流了那么多血……”

“没事了,只要好好休息就可以。最近多吃点补血的,手腕不能碰水”,医生好言安抚几句,状况就好了很多,中年妇女声音渐小,只把目光转向了躺在病床上,很是有些悲凉的意味,“宝儿,你要是走了,让妈可怎么活啊........”

那悲凉似乎感染到了文屿兰,也刺痛了她的神经,她缓慢地睁开眼,扭头看了隔壁床一眼。

久未视物的眼有些迷蒙,反应也迟缓起来。

文屿兰只看到一个躺在病床上的苍白少女,和旁边坐着的中年妇女,少女眼睛紧闭,而妇女的双手拉着少女的手,眼泪漱漱往下直掉。

一名主治医生站在了靠近自己的这边,正侧身向床尾的几名身穿警服的人说明情况,“.......已经脱离危险,只是失血过多,需要好好休养,明天应该能醒过来.......”

“好,辛苦了”,其中一个警官率先同医生点了点头,然后侧身让开了路。

这一避让的瞬间,文屿兰的视线正好和那警官的视线对上--有些尴尬。

文屿兰依旧困倦,眼里的泪花都翻了出来,连忙借着掩饰打了个哈欠又转回了身子,闭上眼睛,缓缓陷入深眠。

等文屿兰一觉睡醒过来后,时间已是傍晚。

她睡得骨头都要松了地全身瘫软,慢吞吞地磨了片刻,她伸手拿起手机,点了份外卖,然后在等的间隙里去卫生间洗漱了下。

病房里只有那个割腕自杀还昏迷不醒的少女,和一个身穿警服的警察在她床边坐着。

文屿兰特地隔远了些走路,不想扯上任何关系,索性那警察也只是瞟了她一眼,然后又把视线收回了帽檐之下。

洗漱完后的文屿兰并没有直接上床躺着,虽然她还是有些困,可并不会像前几天那样,简直像断电一般的无奈,加上现在病房里多了个人,所以她迫不及待想出去走走。

住院部楼下有一个花园,虽然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挺多,但他们在饭点的时候基本不会在那,所以文屿兰决定去那散散。

她心里盘算着既然是要走动一下,那干脆就不去搭电梯了,还是走楼梯的好,于是脚步一顿,转了个方向朝楼道那走了过去。

快节奏的社会里,即使等电梯的时间和爬楼一样,但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等待,只没想到今天,这情形却像是反了过来:在靠近楼道的位置,却熙熙攘攘地围着一群人,而且还剑拔弩张地像是在吵架。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以往文屿兰见到“热闹”向来都是避而远之的,只不过这次她都走到这,实在懒得再往另一头去,边心心念念着从墙根那靠着缝隙过去,然后从安全门那过去完事。

夕阳的光影很是浪漫,有种玫瑰香槟的甜醉,晕染得整个天空都非常瑰丽。

文屿兰忍不住朝窗外看去的时候,一张异常比那更明滟生辉的脸闯了进来--是秦慧毅!

那一瞬间她都愣了。

只不过反应过来后,却才发现,他的情况好像不妙:一身警服的他被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揪着不得脱身,浑身狼狈,连警帽都不翼而飞。

犹豫间,文屿兰也停了下来,不由地“加入”了围观。

披头散发的妇人似乎精神已经崩溃了,原本只是低低哭泣,突然尖声哀嚎了起来,“你为什么不保护我的女儿,保护她,啊........”

妇女的眼泪滚落满脸,只奋力打了秦慧毅一巴掌后,软了身子就要倒在地上。

秦慧毅矮下身要去扶,却被妇女身后少年挥开了手,往后狠狠一搡,“别碰我姨,垃圾”

秦慧毅一个不察,跌倒在地,但少年搀着妇人离去后,旁边围观的人也做鸟兽散去,边走还边悉悉索索地碎嘴,“看来这警察也是有钱人的走狗,啧啧.......”--只剩秦慧毅待在原地的苍凉。

文屿兰原本也想走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脚却想不受自己控制了似的,朝他走了去。

她蹲下身子,有些犹犹豫豫,“你,还好吧?”

文屿兰想,要是他嫌自己多管闲事,或是看自己不顺眼,那自己马上就走,也省得心里负担。

却没想到,秦慧毅抬起头来的时候,眼里却全是隐忍的痛苦。

盈满夕阳光辉的晶莹在眼底闪烁,窗外的天色也即将暗沉下来,有种绝世艳烈的末世感,不知为什么,文屿兰的心突然就像是被羽毛轻轻撩过一般,下意识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没事的,没事的........”

走廊通道里有声音传了过来,像是有人在靠近。

而秦慧毅似乎并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的眼泪,只在那声音转过来的一瞬间将脑袋靠在了文屿兰的肩上,气息不稳地在控制某种难以抑制的液体。

文屿兰也很心领神会,一下就把他的身体尽力环了起来,直遮挡到身后的人都走尽了才算了事。

“你还能走吗?”,察觉到秦慧毅差不多调整好情绪,文屿兰提议道,“陪我到楼下坐坐吧”

秦慧毅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自己站了起来,站起来的时候,还顺手将腿麻了的文屿兰拉了起来,然后率先一步走在了前面。

文屿兰也不在意,见秦慧毅大跨步地走去,也赶紧跟了上去。

快要出住院部门口的时候,文屿兰去柜台那看了看,把自己点的外卖提溜了出来,小跑了几步,走到了一条路相隔的花园里。

秦慧毅已经坐在了一张空无一人的石桌那里,把外套脱了以后的他褪去了浑身的板正,只慵懒地单手撑着下巴,垂着双眸,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忧郁少年。

文屿兰一顿,却陡然想起他们那夜过后的隔天,他甚至没留一张纸条地离去--那已经代表了某种讯息,所以她也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摆平自己的心态。

“还没吃吧?”,文屿兰把外卖解开,将筷子递给了对面坐着的人。

秦慧毅伸手接了过来,低着头吃了起来。

但他似乎没什么胃口,可又什么都不想做地离开,或是开口说话,只拿筷子无意识地在那一戳一戳地放空。

路灯已经亮了起来,隔着枝桠疏疏密密的缝隙,实在看不得那好好的饭被戳得出饭盒,文屿兰就没话找话地开口了。

“你怎么这么晚还在这?”

“我在等一个人”,秦慧毅迟疑了一会,然后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似乎还有些委屈。

文屿兰被这一眼看得莫名其妙,“你干嘛这样看我”

秦慧毅却又不言语了,只是摇了摇头,又垂下了视线。

“我能问一下........刚刚那是怎么回事吗?”,文屿兰沉吟了一句,想了想又找补了一下,“如果不能说的话就算了”

“没什么不能说的,反正到时候新闻出来就都知道了.......”,秦慧毅皱了下眉头,下意识地掏出了一包烟,但又马上收了回去,恨恨地挠了挠本就凌乱的头发,在这时显示出了他作为一个成年男人的粗鲁来。

“你隔壁床的那个女孩是一中的学生,她妈妈是本市著名的女企业家。本来是那个女孩要去卧轨自杀的,她朋友去劝她,没想到却在拉她回来的时候被她一甩,跌进了铁轨里.......”,秦慧毅顿了下,然后抬起眼来看了文屿兰一眼,又看向了别处。

“那个救她的女孩也是单亲家庭,只不过却非常贫困,她妈妈是残疾人,靠摆摊把她养大.......而且她已经提前收到了医学院的通知书了,所以.......”

秦慧毅沉默了,只是叹了一口气。

文屿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点了点头--这样的话,那那个妇人的愤怒倒是能够理解,只是,“你不是负责缉毒的吗?怎么会........”

秦慧毅回头看她,“因为那个女孩的男朋友跟我们的一个案子有关,所以我们才来找她,没想到她被分手后会这么极端.......”

看到文屿兰一脸震惊又认真倾听的模样,秦慧毅不禁柔了柔声,想了想,不免又多说了几句,“其实她那么挂念她那个男朋友也很正常,她的男朋友从初中开始就是他们那的校草了,升到高中也是,成绩又好,还会各种才艺,只不过在高考的前几天,因为讲“兄弟义气”,把人给捅了,所以走上了另一条路”

“他也是单亲吧?”,文屿兰闻言皱了皱眉头,有些疑惑。

再没想到会得出这种结论,秦慧毅也有些愣愣地看着她,反倒有些呆愣的可爱。

文屿兰扑哧一笑,只掩了掩嘴唇,“我是教书的,基本上有问题的孩子都是家庭有缺陷的,这很正常”

秦慧毅也笑了笑,并没有接口。

“你不要多想”,文屿兰看着秦慧毅脸上红肿起来的巴掌印有些不忍,“那个阿姨的女儿是个好人,所以离开了。你也是,只是你还要救更多人,所以暂时没办法离开而已”

“咳........太冷了”,秦慧毅伸手按了按额头后陡然站了起来,他的声音也沙哑了许多,“我有事要先走了,你也赶快回去吧!”

还没等文屿兰反应过来,秦慧毅脚步一抬就立刻转身走了,那矫健的步伐竟让人看出了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哎,你等等”,眼尖地看见石凳上落下的警服外套,文屿兰连忙站了起来喊了几下。

没想到那脚步倒是更快了,径直飞奔了起来,像是后头有什么在撵他似的好笑。

若是秦慧毅舍得回头看一眼的话,必定难以错过那灯下疏影中浅笑的温柔,只可惜胸腔被某种情绪塞得满满的他连眼前的路都看不清了,又怎么看得清那无人才会显现的体贴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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