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传闻,太后耽于男色,尤其喜爱风姿秀雅,翩翩如竹的美男子以至于在朝廷之上对着顾丞相,脱口而出“顾郎”
1
哀家叫陆施夷,本朝鼎鼎有名的草包太后。
两年前,我儿孟长怀继位,我荣升太后,在宫里正式过上了养猫斗狗,种菜养花的退休生活。
坊间传闻,太后美貌不及顾妃,贤德不及沈妃;家世连叶妃与钱妃都比不上。这么个草包成了宫斗冠军,真是邪了门。
莫说旁人想不通,我都想不通。
想不通日子也得接着过。八月盛夏,暑气蒸腾,寿康宫里的蝉鸣都热得有气无力。
本太后在贵妃榻上热得头顶生烟。拿起一面旧铜镜看。
镜中的人满头凤钗珠翠,眼周的妆已晕开大半。
放下铜镜,我差人去找宫内凌人:“快让内库再送一盆冰来。”
新来的小内侍一脸为难:“陛下说,削减宫内用度,首先就是减少各宫用冰份例......”
这些日子江南水患,国库吃紧,丞相顾文曦带头上书,恳请先帝削减用度,为万民表率。
皇帝被他三天一上奏,五天一上书整得头疼,御笔一挥,合宫上下统统开始节衣缩食。
后宫里,皇帝只有两位妃子。削减用度的份额,自然首当其冲,落到了本太后头上。
顾文曦,顾文曦。
想起这位顾大人,本太后就心口疼。
此人绝对是我一生之敌。
2
我儿长怀继位那年,先帝钦点的几位辅国大臣他不要,非要三顾茅庐,把致仕十年的顾文曦请回来作中书令。
那时长怀刚亲政,我身为太后,被朝中老臣们架着垂帘听政。
这可真是为难死我了。我一介草包,朝政那是半点不懂,日日大清早起来上早朝。听又听不懂,半个早朝都是昏迷的。
那日早朝,我照例在帘后昏昏欲睡。殿门忽然开了,早晨的阳光瞬间铺满了昏暗的朝堂。
我被刺眼的光晃了眼,正欲发作,抬眼就见到了缓步上殿的中书令。
坊间传闻,先帝的后妃中,顾氏艳冠六宫。又有传闻,中书令为顾氏之兄,其余重臣上朝,殿阁尤暗,唯顾郎上殿时,轩轩如朝霞举。
我本以为这是传闻夸张。这顾郎又不是油灯,哪里来这照明本事?定是朝中有闲人想讨好这位新进的顾大人,故意夸大罢了。
——哪知道这竟然是纪实文学。
顾文曦先朝我儿行了大礼,转头又朝我一拜到底。我忍不住好奇心,身体向前,想看清他的模样。
才抬眼,就直直撞上一双明珠似的眼睛,竟逼得帘子后我老脸一红。
我握紧一旁的镶金凤纹扶手,暗自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稳住声音。
“顾郎平身。”
话音落下,我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内廷之上忽然静得可怕。
再一看,我儿脸紫了,群臣脸绿了,唯独我面前的顾文曦面不改色。
等等,我刚刚是不是,大概,也许,叫了他顾郎?
——情郎的郎。
任由我后宫沉浮多年,也不由得一张老脸由红转紫,由紫转青,只能连连咳嗽。
我儿也开始疯狂咳嗽,一时朝堂上咳嗽此起彼伏,连绵不绝,不知道还以为害了什么疫病。
那日之后,我的口误又给坊间增添了几条桃色十足的传闻。
有的说,太后素来耽于男色,最喜风姿秀雅,翩翩如竹的美男子,故而在朝堂上才会一时口误。
也有的说,太后与中书令,有一段自少年始的深厚情谊,真是郎有情,妾有意,奈何天意不遂人愿。
想起这些传闻,我就头疼。
外人哪里知道,顾文曦虽然当庭没有发作,可转头就上了道奏章,说太后年事已高,神智时有不清也是有的。为了凤体康健,不当再垂帘听政。
——我可去你的年事已高!
小内侍适时地奉上一盏白茶:“太后先尝尝这茶,昨夜取了山泉水冷泡的,最是清心凝神。”
盛夏苦热,所幸宫内人机灵,给我挑的内侍都是如竹般秀雅的少年人。这炎炎夏日中,看着就如沐春风。
我抿了口茶,长叹一声,又拿起铜镜看了眼。
在宫中养尊处优这些年,镜中人虽算不得国色天香,可也鬓发如云,雍容万千。
是从何时起,我成了这幅太后的模样?
我摆摆手:“罢了,给哀家取一盘冰镇葡萄来。要冰。”
小内侍还是为难摇头:“今年葡萄产量少,市价贵,陛下说今年内库就不采买葡萄了,免得顾相又......”
我一头栽进软垫里,咬牙切齿道:“顾相,顾相,好个殚精竭虑,一心为民的顾相啊!”
谁能知道,轩轩如霞举的顾丞相,私底下是个睚眦必报的怼人精。
哀家四十大寿之时,刚升任丞相的顾文曦在万寿宴上送了我一对老鳖,一席紫衣笑得从容:“臣在这里祝太后,平安喜乐,福寿绵长。”
那时我刚当了几年太后,面子上的仪容还是要的。只能忍着掀桌的冲动,和这个人在恼人的蝉鸣中相视一笑。
坊间传闻,顾文曦与我有私情,真是绝无可能。
对错的男人动心,如同被猪油蒙了心。一次还学不会疼,那才是蠢到家了。
哦,忘了说了。
先帝就是那块猪油。
3
进宫那年,我十五岁,也是这样一个热得让人心慌的盛夏。
幼年时,我遭逢家变,随陆氏一族流放安西,我与我弟幸得好心的药馆老板娘收养,在西州城里隐姓埋名生活。
先帝为五皇子时,曾与西州城外上马督军,击退戎狄五百里,属实是一段天子守疆土的佳话。
自那以后,安西的街头巷尾,到处都是以先帝退敌为题的画像与杂戏。
我确实动心过,不过对象是一幅画。
现在想来,那幅画是真好。十八九岁的天家少年,一袭戎装,不掩眉目间的文秀之气,像是春日风中郁郁葱葱的竹。
我当年一见就魔怔了。我哥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一心只想进宫去陪伴先帝,满心都是杂戏里的天家少年。
“罢了,我也不劝你了,”进宫前,我那已做了两江总商的大哥一口闷了茶,恨铁不成钢,“若是真倒霉催的中选了,记得抱紧皇贵妃娘娘的大腿,知道没?”
那时我只在意脸上的花黄有没有贴歪,对着铜镜心不在焉地点头。
“知道了,知道了,最好还能替你去看看沈姐姐。”
“尽瞎说!你这个性子啊,”我哥长叹一声,放下茶杯,“也许没那么聪明,是件好事。”
他说完,良久都没再说话。
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大哥正眺望着窗外,唇边依稀是一缕温和的笑。
远处是一片清波,池畔有成群结队的男男女女,依水成席,笑声不断。
明明是一番热闹景象,落在他眼中,不知怎么就带上了十分落寞。
进了宫,我才发觉什么叫幻灭。
说来好笑,我哥和我弟都是朝野公认的俊美,可我充其量也就是清秀。到了宫中,且不说最上首的沈皇贵妃如何国色天香,便是同场的秀女也有许多出挑的。
殿选结束时,我被选作位份最低的采女。迷迷糊糊出了秀场,我不知怎地在御花园里迷了路。
御花园本不大,可我不辨方向,越走越慌,眼泪忍不住地掉。走到荷花池边,终于不顾礼数地开始哭。
也许是被我的哭声惊动,荷花深处,竟然钻出个女孩子来。
那女孩与我年纪相仿,一身天青色宫装,鬓边还别着一枝犹带露水的荷花,脸色微红,竟是比花蕊更明艳动人。
她走上前,用袖子携去我眼角的泪花:“别怕,我不是鬼。”
我那时年纪小,满脑子都是市井流传的神鬼传闻,一时只觉得是荷花成了精。
顾姝华生得这样美,美到进宫后,先帝的十分宠爱,九分给了她。
而我进宫一年,一次都没有被召幸过。
我一开始还会难过得哭,慢慢也就习惯了。
顾姝华顺理成章地怀上了第一个皇子。先帝登基八年,这是第一个有孕的妃子,高兴之下便封了她淑妃。
那是初平八年。先皇后谢婉因护国公被构陷,被废身死。后位空缺多年。执掌六宫的是沈少傅的女儿沈如霜,如今已是沈皇贵妃。
顾姝华进宫不到三年,就与叶贤妃,钱德妃一并,成了四妃之一。
也是那一年,执掌六宫的沈皇贵妃误致叶氏小产,被降为沈妃,幽禁和明宫。
顾淑妃成了后宫实际上的掌权者。
她怀孕后,永和宫热闹了许多。先帝日日去看望她,有时也会遇见串门的我。
进宫三年,我本已不奢求先帝的宠幸。可那些日子,先帝一下朝就来我宫里。他把我原本住的连云轩改为越女轩,又连越数级把我从采女晋为才人。我在宫里,一时竟有和顾姝华分宠的趋势。
眼见我得宠,宫中巴结我的人越来越多,看不惯我的人也越来越多。叶家和钱家是朝中新贵,叶贤妃和钱德妃自然看不上我,总要轮番找我麻烦。
我被逼得没办法,只能成天躲去永和宫下棋。
当年我脸皮还没有如今这么厚,难免有些拉不下脸。可顾姝华浑不在意,还耐心指导我这样的臭棋篓子下棋。
那时我就奇怪,为何她并不介意我分走她的宠爱,反而有些如释重负。
说实话,我那时也不明白先帝看上了我什么,只知道他会抱着我写“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那是前朝大家写西施的句子。他说我叫陆施夷,西施本名施夷光,也算有几分相像。
当时我受宠若惊,脑子成日昏昏沉沉。偶尔清醒时,也觉得先帝怕不是瞎了眼。
先帝依旧常来我宫中,还让我唱安西的小调给他听,给他讲安西的风土人情。
我素日里挺会说故事,可到先帝面前一紧张,嘴就有点磕巴。实在没得说了,我就和他讲我小时候门前的老槐树,夏日时的花一串串挂在窗前。讲我小时候在药馆里,就这树阴打瞌睡,被老板娘拎着耳朵骂,讲我和上门卖药的大娘讨价还价。
我就这样一遍遍和他说。他也只是静静地听着。笑着不说话。
我十八岁生辰那日,先帝命人在我的屋前种满了槐花。我站在窗前看,一串串的槐花缀满树枝,淡香萦绕,轻盈似雪,一如少年时。
后来午夜梦回,我也在想,也许我那时,大约,也许,确实是又动心了。
4
那年入了秋,先帝命人去查我家的旧案。陆家本是罪臣,他替陆家翻案后,还点了我弟弟陆子廷作秋闱探花。
有一日在永和宫中,他附身去听顾姝华肚子里的动静,又转头笑着问我,想不想也有一个孩子。
我第一反应是去看顾姝华,可她只是抚着桌上的棋子,并没说话。
我知道先帝其实并不爱我。我父亲在世时是沈少傅的门生,陆家自然也被看作沈家一脉。沈妃被幽禁后,他需要一个宠妃,彰显对沈氏的重视;沈氏需要后宫有一个眼线,成为他们的助力。
我知道他们只是拿我当棋子。
但我还是点头了。我想着如果能和顾姝华一般,有个孩子陪着我。也许往后在深宫里的日子也好过些。
长怀出生后,先帝很高兴,封我作了修媛。
长怀满月酒那一晚,他在我宫里喝多了两杯。喝醉了的先帝让我在窗边坐着,非要把我和槐花都画到画里。
那时已经是冬日了,槐树上满枝是雪,早就没有花了。
我一直不明白,先帝如果要选宠妃,沈家送了这么多女孩子进宫,他也不一定非要选我。
为何偏偏是我?
直到那一日,先帝执拗地执着笔,一字一句在纸上写,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明明是在画我,明明是在写我,可画的写的都不是我。
原来陆施夷永远也成不了施夷光。即使住进了越女轩,我也做不了西施。
傍晚时分,先帝终于沉沉睡去,嘴里还喃喃着。我抽出被他攥得青紫的手,甩开宫人,漫无目的地往外走。
走着走着,我不觉又走到了永和宫前。雪里的永和宫,愈发显得巍峨耀眼,阶前站着一个人,撑一柄油伞。
细雪纷飞。她披着雪白大氅,内里依然是一席天青色旧宫装。天地间银装素裹,仿佛再没有比她更艳的色彩。
我呆站在雪地里,任由她上前,将伞挡在我头顶:“你在这傻站着做什么,快进屋里来。”
我望着顾姝华的脸,动了动嘴唇,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顾姝华将我拉进屋里,暖意一熏,我才发觉脸上早已是湿漉漉的冰凉。
她一言不发地遣退了婢女,替我斟了一杯白茶。温暖的茶香漾起来,我哆哆嗦嗦地捧着,一口口地抿。
茶汤温度合宜,只是太苦,苦得让人舌根心口都在疼。
那一夜,我喝了半夜的茶,她就替我斟了半夜。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临走的时候,我忍不住苦笑:“姐姐你说我是不是傻?”
说完又觉得难堪。
明知进宫了,就不可能得到先帝独一无二的爱,却还是忍不住奢望。这下子还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真的太难看了。
顾姝华望着我,伸手替我理了理身上的衣衫,方才开口:“真心爱一个人,有什么可难堪的?”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伸出手,像从前一样,携去我眼角的泪花:“糟践别人真心的人,才不得好死。”
顾姝华的话很轻,轻得只有我和她能听清。
为何偏偏是我......
为何偏偏是我啊!
我终于忍不住靠在她怀中放声大哭。
忍了一夜的委屈,此刻便如决堤一般,喉咙里的哭音止都止不住。
我抓住顾姝华的手,翻来覆去地说,“我真的太蠢了,我怎么能这么蠢呐......”
我真的不明白先帝为什么会选中我吗?
收养我的药馆老板娘姓谢,被先帝废掉的先皇后也姓谢。
那一年西州城里槐花开,是谁教我唱的安西小调,又是谁指着窗外槐树上的雀鸟对我说,永远不要羡慕金笼中的鸟,对于鸟来说,能飞才是福啊。
我真的不明白吗?
我怎么能蠢到现在才听懂啊。
顾姝华轻轻拍着我的背,就像哄她家长华一样。
5
那日之后,我常去永和宫走动,每每先帝召我侍寝,我总以长怀做借口推脱。
说起来,长怀这个孩子,小时候挺愁人的。
也许是像了我,他打小就爱跟着长得漂亮的人走。每回我带他去永和宫,这小崽子都恨不得黏在顾淑妃身上不撒手。
我有时也开玩笑:“长怀你干脆认顾娘娘做干妈好了。”
长怀每每听到这,总会眼巴巴地望着顾淑妃,她只是笑着掐掐他的小脸,给他喂新做的梨花糕。
到底还是顾淑妃的长华年纪长,更懂事,每回都会亲自端茶给我:“请陆娘娘喝茶。那长华也给陆娘娘做干儿子好不好?”
小小的瓷娃娃似的人,又伶俐,又知礼,又爱笑,谁会不喜欢呢?
那时我便想,若是长怀能学到长华两三分,简直是祖坟冒青烟。
哎,长华啊.......
如果他没死,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最后一次见到长华,是初平十五年的春天。他到我宫里带了一下午,走得时候还好好的,回去就病了,不知怎的越病越重。
宫里梨花开的时候,永和宫内外挂满了白幡。
先帝辍朝三日,在廷英殿中哀哭不已,惹得朝中大臣们纷纷上书,劝先帝不要忧思过甚。
而顾淑妃,那样比荷花更美的人,骤然间褪去了颜色,惨白得恍若一张纸。
三日后,先帝下旨追封皇长子孟长华为惠昭太子,晋顾淑妃为皇贵妃,统御六宫。
“孩子不在了,不去查根由,却来这么些虚的东西!”
旨意下来那日,我一忍再忍,还是忍不住在永和宫里失手打碎了一个紫砂壶:“平日合宫上下最得宠爱的就是姐姐,可陛下怎能这般无情?”
那时顾姝华靠在贵妃榻上,垂着眼,安静地喝着药。
喝完,她折起巾帕,擦了擦嘴:“宠爱和爱,本就天差地别。”
我一时无言。
后来过了很久我才懂,不触碰皇权时,先帝可以是个多么多情的人;触碰到他的皇位利益,也可以多么无情。
后宫一波未平,前朝一波又起。
那年四月,江南又发大水,下属的八个郡县掩了七个。我大哥陆子舒身为皇商,行货时在江南病死了。
我如遭雷击,成天过得浑浑噩噩。一个月后宫人来报,和明宫里的沈妃病重了。
那夜我不顾宫规,趁夜摸进了和明宫。
宫里只点了一盏油灯。沈如霜靠在榻边,昏黄的灯影下,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眼睛却依然明亮。“你来了。”
她似乎没瞧见我一身丧服,只是拉着我坐,又唤婢女给我沏茶:“我这只剩些粗茶,比不得你哥哥喝惯的龙井。”
风从窗外吹来,我仿佛看到幼年时,花朝宴,那个坐在上首的女孩子迎着无边水色,执起茶杯,微微一笑。
这样的女孩子,该当有幸福美满的一生。
我喝了一口,茶极苦极涩,沈如霜却浑然不觉。
喝了几口,她便开始咳嗽。鲜血从她唇角流下来,她随手用手帕拭去,仿佛习以为常。
我死死抓住她的手,想说什么,她却竖起一根手指,压在我的唇上。
“你听,江华水畔的冰化开了,花朝宴就要来了......”
沈如霜过世后,四妃之位空缺。先帝看在我几年前生了皇次子的份上,晋我做了纯妃。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
此前沈如霜误致叶妃小产,已是被叶家恨绝了。钱德妃背后的钱家是早看沈家不顺眼。为这大水的缘故,朝中沈叶钱三家更是掐作一团。
这下沈妃刚过世,先帝就晋了我的位份,叶钱两家怎么肯善罢甘休?
这一年八月中秋宴,月黑风高。
我还在为哥哥服丧,胃口不好,一场宴席下来,面前的酥蜜酪还没吃完。
宴至尾声,钱德妃就乌泱泱带着大批人马,举报我在皇宫里搞封建迷信。
理由是行压胜之术,咒死顾皇贵妃的惠昭太子。
钱德妃拿着在越女轩中搜到的人偶,在庭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看起来比坐在上首的顾贵妃还悲痛。
“开春那会,惠昭太子染风寒时,妾就觉得不对。怎么去别处都无事,偏偏去了纯妃宫里一趟就病了......”
旁边的叶贤妃也收起了往日傲气凌人的模样,用帕子抹了抹眼角:“虽说惠昭太子是皇长子,长怀是皇次子,可纯妃姐姐为了孩子,也该积积阴德啊。”
谋害龙裔,物证动机俱在。
我抱着我家长怀在殿中。冷风瑟瑟,吹起我鬓边几缕散发。
望着这满眼义愤填膺,满眼悲痛失声,我心里不知怎么有点想笑。
这种拙劣把戏我都看得出来,又哪里能瞒过先帝?
我又去望着先帝,他果然不看我。
也是了,钱叶两家是他亲手提拔上来的,先帝怎么会为了我去和他们对抗。
烫手山芋被扔给了顾皇贵妃:“姝华,这件事既然关系到长华,还是由你来定夺吧。”
顾姝华一身缟素坐在上首,神色淡淡,良久才出声。
“冤冤相报何时了。死刑可免,便贬陆氏作采女,在冷宫里为长华诵经祈福吧。”
钱德妃还想说话,顾皇贵妃那双明珠似的眼睛落在她身上,她就像被钉死在了庭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入宫九载,兜兜转转,我又一次成了陆采女。
却像过了大半生。
6
进了冷宫,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没了侍寝的压力,我的日子倒是轻松了许多。
冷宫的戍守每日闲来无事,八卦至极。从前给先帝讲故事这回派上了用场,我把道听途说的宫妃秘史改名换姓讲给他们听,没两月就和人混熟了。
这些故事中,侍卫们最爱听的是我哥和沈皇贵妃入宫前的故事。每每听到结局,总免不了一阵长吁短叹。
“那沈姑娘,真是可惜了,”冷宫的兵士们读书不多,讲话也直,“都怪那五公子,狗东西尽不做人。”
作为听八卦的回报,他们时常也把长怀的消息带给我。
知道长怀在顾皇贵妃那里过得不错,我就开始考虑怎么在冷宫里过得好一些。
我家兄妹三人,数我脑子最不灵光。我虽被人陷害进了冷宫,可我弟陆子廷却搭上了沈党沈少傅的船,升了从五品的殿中丞。
其实他也是倒霉,小时候被老爹坑,当了多年的罪臣之子。好不容易高中探花,为家争光,又被亲姐坑成了罪妇之弟。
所幸这小子才学实在出众。他这回升官,进了殿中省协助殿中监处理日常事务,兼勾检稽失,省署抄目。可就连素来最恨裙带关系的御史台,都没怎么上弹章。
可见确实是前途一片大好。
冷宫里人烟稀少,人均土地远超平均。可不就是种菜养花的风水宝地。
我托了人带信给我弟。小子还真有本事,给我搞来了一袋蔬菜种子,甚至还有番邦来的菠菜种。
就这样,我在冷宫里提前过上了种菜养花的退休生活。
不用侍寝,不用搞宫斗,每月还发一份采女的俸禄。
我在墙根扒拉土,一边种菠菜,一边感慨。
早知道世上有这种好事,真不知道从前玩命争宠侍寝生孩子干嘛。
躺平了不香吗?
然而我的菜种还没发芽,冷宫就开始变得热闹了起来。
沈妃新丧,顾妃闭门,只剩叶妃与钱妃在后宫斗得腥风血雨。冷宫里一茬一茬地进新人,简直比我那年选秀还夸张。
新人里最盛气凌人的要数钱才人,进了冷宫还到处搞皇园霸凌。钱才人是钱德妃的亲妹妹,进来连位份都没降。当晚就把同屋的妃子赶了出来,连鞋都没让人家穿。
被赶出来的叶御女无处可去,别的宫妃也不敢收留她。
京城天旱,夏日雨水珍贵。这会儿噼里啪啦响雷,她就蹲在墙根下偷偷抹眼泪。
可不就巧了,她蹲的正是我种菜的墙根。
我本来也不想招惹麻烦,叶御女是叶贤妃的远方庶妹,四舍五入算我半个敌人。
可谁叫她就踩在我种子上边哭,把雨水都给挡了。
我一边冒雨扶她回屋,一边心里说服自己:为了菜,一切都值得。
冷宫的屋子四处漏风,没有油灯。外边一阵电闪雷鸣,照亮地上一串血脚印。
吓得我一个激灵。
我这个人不信妖鬼,不信神佛。可冷宫里最不缺的就是闹鬼的传闻,听多了难免还是会让人心里发虚。
我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叶御女白着一张脸坐在屋里。长发湿漉漉的黏在脸上,不时还发出两声似有若无的哭声。
真是女鬼见了都要称姐道妹。
我再定睛一看,原来血是叶御女脚上渗出来的。
冷宫无人清扫,泥里常有碎渣瓷片,我挖土种菜时,不知挑了多少出来。
叶御女白着一张脸,睁着一双泪汪汪的眼,蚊子哼哼:“姐姐,我疼。”
叶贤妃这个人吧,心机人品不论,长得确实是一副清清白白,人畜无害的模样。在这一点上,她这个小妹妹,真是像了个十成十。
没来由的,我想起了我那个已经高中探花,仕途一帆风顺的弟弟陆子廷。
小时候也会上房揭瓦,也会蠢到被瓦片划伤手,抱着渗血的指头到我跟前蚊子哼哼:“阿姐,我疼......”
我赶紧打断她:“行了别喊了,怪渗人的。你叫什么名字?”
叶御女吸了吸鼻子:“叶蓁儿。“
姐姐叫叶灼灼,妹妹叫叶蓁儿,还真就一个是红花,一个是绿叶,偏心偏的明明白白。
我认命地撕下一块衣角,替她开始包扎。
世上若真有老天爷,看在我这么助人为乐的份上,也该让我一辈子平安喜乐,福寿绵长。
好不容易把碎瓷片都挑了出来,包上纱布,我望着那隐隐渗血的绷带发了愁。
冷宫里没有药,伤口简单处理还行,再多就要找太医了。
可有哪个太医会到冷宫里呢?
我还没想好,就见叶御女跪到我跟前,给我磕了个响头:“今日若无姐姐,我就死在这宫里了。我在家中不得家人喜爱,进宫来就是帮嫡姐争宠。姐姐的大恩大德,我无以......”
“停停停,”我摆摆手,指了指摇摇欲坠的墙,“你说我要是从这里开始挖,能不能挖出个狗洞?”
叶御女:“啊?”
这孩子是不是有点聋?
我捡起墙边掉落的砖块,耐心地给她解释:“狗洞。我这个屋子靠近长街,看这砖软得和豆腐渣似的,是不是挖通了就能出去了?”
“可是宫妃私出冷宫,是死罪。”
“那你不告诉别人不就成了。”
我怀疑这孩子是真有点傻,连做坏事要背着大人都不会。
说动手就动手。我拿出这些日子扒拉土种菜的本事,夜以继日地扒拉墙根,终于在三天后给我扒出了个狗洞。
叶御女别的不行,女红还不错。将我带进来的衣服改了改样式,穿起来和宫女没什么两样。
眼见她的伤口开始化脓,事不宜迟,我在夜色的掩映下,从狗洞钻出了冷宫。
医院,怕是会被当场抓包。我和叶御女商量出来的计策是先去永和宫找顾贵妃。
我正避人耳目,摸黑在荷花池边走。如今我在宫中路熟了些,可这黑灯瞎火的,还是渗人的慌。
好不容易摸到永和宫附近,我忽然撞到一个温热的东西上。
佛祖在上,这大晚上,莫不是真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我咽下喉咙里的尖叫,定睛一看,居然是个穿着内侍衣裳的年轻男子。
那年轻男子仰起头,月色落在他的眼中,比南浦进贡的夜明珠都明亮。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人会成为我的一生之敌。
7
等等,这张脸怎么有点眼熟.......
“你是何人?”我与他同时压低声音出声。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我先道:“这位大人,是奴的一位同僚不慎割伤了脚。按例,宫女不能去太医局取药,只能等半月一次的例诊。可我那同僚的伤口怕是拖不久。奴想着,皇贵妃娘娘素来宅心仁厚,定然能体恤难处。”
那年轻男子眯了眯眼,半晌才道:“你们是哪个宫的宫女,怎么不去求自己宫里的主位娘娘,倒要到永和宫来?”
他似笑非笑地看我,借着夜色掩映,我喉头滚了滚,心虚地反驳:“大人若不愿帮忙就算了,何必在此盘问,倒像是审犯人一般。你若是不信,同我一道去永和宫中见了皇贵妃娘娘,自然可知。”
我是行迹鬼祟,可他不也是大晚上偷偷摸摸扒墙根。我赌他不敢暴露。
说完,我作势要越过他,忽见眼前伸出一臂,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心中一喜。
只听他道:“罢了,太医局离此处不远,你也不必去麻烦皇贵妃娘娘了。我替你去取一趟治伤的白药便是。”
我真心实意朝他行礼。
他去了不过两盏茶,果然带了两个药包回来。我接过包裹,朝他道:“奴此番多谢顾大人。”
宫中若真有这般好看得不像话的内侍,早就有人八卦给我了。
更何况顾文曦与他妹妹,眼睛真是长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