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过去了,陈素娟依旧忘不掉那个周五。
忘不掉闹着要吃红烧排骨的女儿,转眼间被害的年幼面孔。
她同丈夫离婚,固执的留在这栋老楼里,等待凶手落网。
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一个流浪的痴傻女人,出现在她面前……
1
这是一个令人疲惫的清晨,陈素娟照例来到了红星菜市场,一米四的陈素娟在宽敞的市场过道里,就像个误入方块世界的小矮人。
但很快就有摊贩眼尖发现了她,在讨价还价的声浪中,摊贩抽出时间对陈素娟招呼道,“娟姐,早晨。”
“早晨。”陈素娟回了一句。
来早市的人们往往是不会预计要买些什么的,但陈素娟不同,她早就知道自己空荡荡的提篮里只会容纳土豆和排骨。
“婆婆,好耐冇见啊。”一个十岁上下的男孩踩在椅子上,探出身体向陈素娟问好,他是典型的菜场小孩,从小就跟随父母在菜场里讨生活。
“乐乐,好耐冇见,你去边度玩啦?”陈素娟笑着。
乐乐双手撑着菜摊,一下翻了出来。
他很亲近地牵住陈素娟的手,陈素娟听见乐乐叽叽喳喳地说,“婆婆,我返乡下,同埋哥哥一起玩,乡下好靓的哇。”
随后乐乐停下脚步,故作神秘地靠近陈素娟的耳朵说,“婆婆,我向哥哥讲了你的那件事,他们都好中意,夸你是大英雄嘅。”
这时乐乐看到了伙伴,便忙跑开了。
陈素娟走向熟悉的肉摊,宽宽大大的板子上放着猪肉,多年的浸染下连毛刺都油腻腻的。陈素娟是这里的将*,她略微扫过一眼,就知道那是一头什么样子的猪。
年轻的猪肉佬笑容可掬地问,“您要什么位置的肉?五花?还是……”他说的是有些口音的普通话,因此说得有点慢。
陈素娟不太耐烦,准确的说,她几乎整天都是一副严肃的脸孔,她打断道,“肋排。”
“没有了,前排也很嫩的,您看……”猪肉佬将一把尖刀擦了擦,认真的摆在手边。
“不可能。”陈素娟笃定的说,她的菜兜里几颗土豆滚来滚去。
“真没有了,要不去别处看看,不要砸我们的招牌呀。”猪肉佬撇撇嘴,热情地去招待其他客人了。
“我看是你想砸我招牌!”老板从后面走出来,轻轻地给这个年轻人的脑门来了一巴掌,他手上拎着几斤纯肋排,绕过肉摊,递给了陈素娟说,“陈姐,后生仔来嘅。”
“冇事。”陈素娟说道,她跟老板又寒暄了几句。
在她走后,年轻人好奇地问老板,“这就是大家敬重的娟姐?分明是个小老太太嘛。”
猪肉档的老板并不吝啬给后生仔去讲那件惊心动魄的事。
那年他二十岁,刚刚接手这个祖传的工作,由于他一心钻营英语,对于猪全无了解,于是他的老爸聘请来了陈素娟,对于陈素娟的技术,老板只用了一个词形容,“庖丁解牛。”
在伙计不信任的眼神里,他又加了一句,“出神入化。”
说回那天下午,一个浓眉大眼的男人伪装成炸货的商贩,黑红的锅底滋滋作响,他很仔细地撇掉油的浮沫,在大家好奇时,端起滚烫的热油,泼向猪肉档。
猪肉档后,站着老板二十三岁的姐姐。
那一刻几乎成了电影的慢镜头,所有人都呆呆看着悲剧的发生,就连老板的姐姐都忘了逃,唯独陈素娟身手敏捷,奋力拉开了老板姐姐,也是陈素娟用一把杀猪刀把男人的腿豁了一刀,皮开肉绽,跑也跑不了。
肉摊老板讲到精彩处,陈素娟的身后跟上了一个高大的影子,他一把夺走陈素娟的菜兜,陈素娟转头,正对上毛警官那张满圈络腮胡的窄脸。
“小毛,你吓我一跳。”陈素娟说道,随后又问,“今晚来家吃饭吧,你运气好,又是一块好肋排呢。”
“不了,要去外地抓逃犯,大概两个周,跟你讲一下,回来要去吃饭的。”
毛警官将陈素娟送到离家近的路口,他接了个电话,就离开了透亮的街道。
陈素娟抬头看着毛警官离开的路口,就在那靠前一点的树林里,二十年前发生过一场骇人听闻的凶杀案,死者是陈素娟的女儿——平平。
陈素娟马不停蹄地离开那里。
回家后她简单吃过早饭,就将排骨泡在铁盆里,重新开始打扫卫生,墙壁上湿乎乎的污渍和堆在墙角的脏衣服,让她不由得想起了昨夜的女人。
2
昨晚可是一个大雨滂沱的黑夜。
六十三岁的陈素娟在她生命的后半程,固定了自己的晚餐菜单。
一道红烧排骨,一道酸辣土豆丝。
眼前的餐桌外漆剥落,裸露出原木的部分恰恰像两头犀牛,当然要看出犀牛的形状,需要一些想象力,但陈素娟不用,因为她已经跟这两头犀牛生活了四十多年。
晚餐结束,陈素娟走向窗户,这是她多年的习惯,很快,她敏锐地发觉,有人正在垃圾堆里刨食。
陈素娟打着一柄黑色木把的伞下了楼,雨噼里啪啦地溅起,让她的旧棉袜多了一圈星星点点的花样。
一张女人的脸从黑夜里浮了出来,眼神空洞洞的,双肩缩着,手指迅速将那半根沾着灰尘、卫生纸的棒糖糖捅进嘴里,咯嘣咯嘣的嚼掉。
“哎,脏!”陈素娟说。
女人傻呵呵地张开嘴巴,那是一嘴烂牙,坎坎坷坷的,像一条山路,牙缝里的糖屑仿佛一种不合时宜的妆点。
“疯子,疯子!”陈素娟又说。
陈素娟将女人的出现当成了一个预兆,就像电视剧里*雀叼出的纸条,这将要改变陈素娟的生活。
“倒霉。”陈素娟又嘟哝了一声,脸上是不耐烦的神色,连眼皮都耷拉着。
她最终把女人带回了家。
女人湿漉漉地站在地板上,仿佛水*,短短一分钟,她的脚底已是一滩水。
这样的情景让陈素娟像个滑稽的外国老太太一样用力拍了拍脑门,“我说你倒是动一动啊,站桩练武呢?”
女人一惊,像个不倒翁似的蹦起来,双手双脚大开大合,脏水横飞。
这下陈素娟没时间嗳气了,她用力别住女人的双手,以期能少受点擦桌擦墙的苦楚,可女人被这个动作吓坏了,迅速反抗起来。
陈素娟再次松开手,她踮起脚,轻轻拍了拍女人的脑袋,这是陈素娟当了二十三年妈的习惯。
“听话啊,听话,乖乖,不闹。”
等女人安静下来,陈素娟从鞋柜深处翻出一双男士拖鞋,那是她从分手的丈夫手上得到的唯一的东西。
在陈素娟刚搬进来时,这双拖鞋曾摆在门口,作为家里有男人的标志,不过陈素娟很快就意识到,一个男人的“立牌”形同虚设,于是她又拿起了当姑娘时的斩骨刀。
等安排女人洗完澡,陈素娟拿来了一套自己的睡裙,这条最长的睡裙只能勉强盖住女人的大腿根,她是个瘦骨嶙峋的样子,腿上、手上布满了溃烂的疤,有生疮烂的、有烟烫的、还有被挠破的,活像一根遭了虫害的玉米杆子。
陈素娟的表情出现了一点变化,但她没说话,径直走向那个已经很旧的浴室。
直到听到关门声,女人空洞洞的眼神才有方向,她死死盯着家里的垃圾桶,就像一只蜜蜂找到了蜜罐。
洗澡出来的陈素娟看着一地垃圾大骂脏话。
“起来,起来。”陈素娟的脚踢着女人的屁股,女人缩手缩脚地爬起来,睡裙卷着,裸露出更私密的伤口。
那道伤口使陈素娟的胸口鼓了鼓,连带着话也变圆滑了,“坐着吧,别乱动,我给你舀饭。”
等女人狼吞虎咽的吃完饭,陈素娟已经感到疲倦,她看了眼表,晚间新闻已经结束了,于是陈素娟抱出一条厚毛毯,对女人说,“你晚上睡沙发,行吧。”
女人仍是懵懵懂懂的样子,不过吃过饭的她显得红润,嘴巴泛着一圈油光。
“擦擦嘴,笨。”陈素娟说。
女人坐在椅子上,露出一个很大的笑容,后来这成为了女人的招牌笑容,陈素娟称它为傻瓜笑容,就像曾风靡过的傻瓜相机,每个人都会。
一夜过去,女人已然对陈素娟产生了信任,她紧紧地跟着陈素娟出门,笨拙地绊了一跤,把脑袋撞到邻居的铁门上。
恰好一个秃头男人走出来,他打量了一眼,脸上露出应付的笑容,“早晨。”
陈素娟点点头,也回道,“早晨。”
秃头男人的钥匙串哗啦啦响起来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女人跑了。
她跑得那样快,甚至撞到了一个卷发阿婆,将她手里的两颗鸡蛋都撞坏了。
“扑街。”阿婆骂道,在极短的时间内,她跟秃头男人交换了个眼神,然后看向陈素娟。
陈素娟一副冷漠的笑脸,然后摇摇头。
阿婆和男人再次交换了眼神,才让开了路。
关于女人的回忆在此戛然而止,陈素娟捡起那身恶臭的衣服塞进垃圾袋里,随后她骂了一句,“扑街。”
3
当天的晚些时候,陈素娟听见楼下传来吵闹声,那是一种类似马戏团的欢快氛围,陈素娟坚持看完了新闻,才顺着幽暗的楼道走下去。
那里聚集着周围的居民,人们脸上的肌肉跳动着,展现出兴奋、同情、漠然等情绪。陈素娟挤了进去,她先是看到三个流浪汉将一个女人反剪压在路面上,第一个流浪汉将那女人被扒掉的衣服揣进裤裆里,而第二个流浪汉在抢鞋子。
那被反剪的女人双脚拼命蹬着,第三个流浪汉不慎被踹倒了,于是她得以翻过身来。
她是昨夜陈素娟收留过的女人。
她过长的头发使陈素娟看不清她的眼睛,于是陈素娟转身离开。
也就在这时,一个古怪的声音响起来,就像一个婴儿在用老妪的声音说话,显然这来自于那个女人。
“大哥,大哥!”
陈素娟又转过身,她嘟哝道,“你不是个哑巴啊。”随后走上楼梯,片刻后,她又回来了。
流浪汉们感觉自己的脸颊冰凉凉的,他们一抬头,就看见凭空出现的线,再凝神,就发现那是因为斩骨刀太锋利了,薄且宽,在昏*的路灯下,就宛如一条黑丝。
陈素娟站在那,用刀背依次敲打流浪汉的脸,人群中有人缩了缩脑袋。
“娟,刀剑无眼,伤了人就很麻烦的。”住在一楼年近百岁的李婆婆这样劝阻她。
李婆婆可是亲眼见过陈素娟拿着刀把某个偷潜上门的男人追出了二里地。
“他们只是流浪汉来嘅,开开玩笑啦。”一个男人在人群中喊道,陈素娟盯住男人,男人挪开了眼睛,不再说话。
就在这个空档,流浪汉们落荒而逃。
晚餐还是红烧排骨和凉拌土豆丝,在吃饭前,陈素娟把女人的长指甲剪掉,又教她用胰子搓手。
尽管陈素娟这样管理女人,但她的吃相依旧是急惶惶的,一口一口扒着米饭,唆掉骨头,也不吐土豆丝里用来增加风味的干辣椒。
陈素娟竟然从这其中体会到一丝欢快,她的女儿从来不这样吃饭,女儿是个追求摩登的少女,她总在挑剔食物的热量。
只有在周五的晚上,才会好好吃一顿饭。
那天晚上,女儿要吃的是凉拌土豆丝和红烧排骨。
陈素娟看着女人面前堆积的骨头,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家在哪?几岁了?”
然而女人只顾吃饭,她就像童话故事中被诅咒的王子,等待了十几年,就只能说几个字。
“你就是个小哑巴。”陈素娟骂道。
晚饭过后,照例是晚间新闻,陈素娟端正地坐着,双手垂在膝盖上。
新闻里正在介绍一起恶性抢劫伤人案,在昨天的雨夜,一个十八岁的女孩遇上了劫匪,尽管电视做了马赛克处理,但仍旧能看出女孩被痛殴过,皮肤和骨头通通裂开,就像一头被车撞死的黑山羊。
陈素娟的手握起来,牙根紧紧地咬着,因为太用力,连着嘴唇都在哆嗦。
这时一位警官出现在摄影机里,他的两条粗眉毛压垮了他的眼睛,呈现出疲惫的状态。
在字幕出现之前,陈素娟就知道那是一位彻夜未眠的局长。
局长严肃地说,“我们会集中一切警队力量,全力侦破恶性抢劫大案。”
这样陈素娟想起了女儿的案子,都这么多年了,依旧没有抓住凶手。
女人蜷在沙发上昏昏睡去,她身体抽搐了一下,吸引了陈素娟的注意。
“你晚上在沙发睡觉,别翻垃圾。”陈素娟关了电视,她走向窗边,用那双没有光彩的眼睛向外看。
这次陈素娟的眺望花费了比平常两倍的时间,她曾在无数个日夜,这样等待着女儿的灵*。
等她转过头,就发现女人直挺挺的睡着了。女人是一张圆脸,但她太瘦了,显得颧骨很高,变成了刻薄的长相,陈素娟曾经进出过很多相士、神婆的家,她知道这是苦命人的长相,于是她摇醒女人,轻轻摸了摸女人的脸颊,说道,“你叫幸运好不好?你要当个好运气的人。”
当五点的闹钟响起,陈素娟走出门外时,她看见幸运从沙发上弹起,她去厕所,幸运也去,她切菜,幸运就在旁边盯着看。
“你是个小地瓜蛋子啊?这么爱跟脚?”
陈素娟大声说道,随后把一颗苹果塞给幸运。
“去沙发吃。”陈素娟给幸运打开电视,电视上播放的动画片很快吸引了幸运的注意力。
陈素娟依旧在切菜,只是在她的耳朵里,多出了幸运啃苹果的和动画片的声音,她慢慢停下刀,想起了女儿五岁时的光景。
“幸运、幸运,拾掇饭。”陈素娟叫道,幸运从沙发里露出脑袋。
也许是有苹果打底,幸运的这顿饭吃得很少,于是陈素娟见缝插针的说,“一会领你去买衣服,买鞋子,穿成这样像什么话啊?”
幸运立刻摇头,她紧紧地抓住桌子,陈素娟只好自己出门,在她收拾垃圾袋时,发现里面空荡荡的,于是她问,“苹果核呢?”
幸运眼睛亮晶晶的望着陈素娟,等着她说话。
“吃了?”
幸运点点头,笑嘻嘻的拍了拍肚子。
陈素娟犹豫了片刻,最终很温和地说,“好吧,好吧,你在家里看动画片,不要跑掉。”
陈素娟走出门,她花掉了两百块钱给幸运买衣服,其中一套印着时下很火热的动漫形象。
装在白色购物袋里的除了衣服,还有一盒消*败火的药丸,陈素娟打开门,幸运就站起来迎接她。
陈素娟将药丸碾碎,敷在几贴膏药上,盖到幸运的伤口上,有些很痛的地方,幸运会哆嗦一下,所以在上药的过程中,陈素娟总觉得自己在为一台发动机上药。
幸运的伤口在几天后结痂了,她每天只做两件事情,看动画片跟吃饭。
某天的餐桌上,陈素娟突然萌生了跟幸运聊天的想法,于是她指着饭桌上剥落的部分说,“你看,像不像两头犀牛?”
幸运看看她,又看看碗,手指头一伸,指向电视。
“就知道看电视,你眼睛要瞎掉,以后八点半准时关灯睡觉。”
陈素娟向来是说到做到,因此当天晚上,她就准时关掉了电视机,幸运自然伸手去抢,陈素娟被她抢烦了,咚的一声让遥控器命丧垃圾桶。
这下幸运的眉毛罕见地皱起来,她看看自己身上的新衣服,又看看垃圾桶,只好作罢。
这时陈素娟伸手就从垃圾袋里掏出遥控器,幸运一个骨碌爬起来,却见陈素娟不紧不慢地指了指自己笑着说,“我这可是旧衣服,不怕脏。”
于是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来。
4
毛警官在两周后出现在陈素娟家门口,他的络腮胡更长了,脸显得更加窄,眼下发青,胳膊上还缠着厚纱布。
幸运透过猫眼就看到这样一个高大可怖的男人,她用极快的速度跑向厨房,用力拍了拍门。
“门坏了我找你算一笔大账。”陈素娟放下锅铲,调了最后一点盐,她已经不习惯低声咕哝了,而是喊话,就像年轻时在生意兴隆的猪肉档里叫号。
陈素娟打开门,毛警官立刻变了脸色,他一个跨步,挡在陈素娟前面。
陈素娟从毛警官背后探出头,就看见幸运颤颤巍巍地举着一把菜刀,死盯着毛警官。
毛警官大喝道,“放下!”
咣当。
菜刀落地,一时间三个人都愣住了。
停了几秒,幸运又颤颤巍巍地把菜刀捡了起来。
“幸运,放下刀。”陈素娟板起脸,照理幸运应该听话,但她不,仍是很执着的样子。
陈素娟只好喊毛警官笑一笑,毛警官不明所以,但他觉得这一幕很滑稽,于是笑了。
他那样白的牙齿和那样黑的脸,这下幸运倒没有敌意了,只剩下害怕。
陈素娟花了一点时间安抚幸运,等幸运不发抖了,她才转过身面向毛警官,皱着眉毛说,“你以后干脆把医院里,这样它还少遭点罪。”
“等我退休一定这样办。”毛警官笑嘻嘻的,他朝门口努了努嘴,陈素娟这才注意到那有一个纸箱。
当纸箱的全貌展现在陈素娟眼前时,她仿佛被噎住了,哽了几秒钟才说,“大老远的,带这些干什么?”
方正的纸箱上是梨的图案,在中央偏上的位置印着朴素的三个字——莱阳梨。
这是来自陈素娟家乡的特产。
陈素娟抬手捂了一下眼睛,呼了几口气,才小心翼翼去揭封口的胶带,她嗅了嗅鼻子,这箱梨让她久违地松了口气。
陈素娟从里面掏出一只梨,那只梨足有拳头大,绿色的梨皮有些粗糙,但不难看,更像娇俏美人脸上的雀斑。
陈素娟将梨依次从箱子里掏出来,最后她发现了一个用广告报纸做得的纸包。
“你们那里的人都很热情的,大半夜都肯帮我去果园里摘梨子,纸包是老板的太太搁进去的,说是故土难离。”
陈素娟点点头,她拿着纸包和三只梨,走进那间幸运从未去过的房间。
幸运想要跟进去,却被毛警官一把拉住了,毛警官对幸运摇摇头,幸运吓得跳开。
陈素娟除了打扫卫生以外很少走进这个房间,她曾在这个房间枯坐了五天五夜,几乎要死掉时,毛警官破门而入,医院。
那是陈素娟第二次见到毛警官,二十多岁的愣头青,跟着师父参与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大案。
“你叫什么名字?”毛警官坐在离幸运很远的位置上问。
幸运挪挪屁股,并不说话,她专心盯着电视上跳来跳去的羊,手指慢慢敲打着大腿。
毛警官注视着幸运,若有所思。
陈素娟打开了纸包,里面是一抔土,她拈起一撮,放在了女儿的照片前,她低声细语地说,“闺女,是老家的泥。”
陈素娟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毛警官和幸运一人抱着一只梨在啃,空气里弥漫着梨的清香。
“多谢。”毛警官举了举手中的梨。
“你少受伤,我就多谢你了。”陈素娟又盯着毛警官,一脸担忧,“你这样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什么时候能讨到老婆啊?”
毛警官立刻投降,溜进厨房拿筷拿碗,而大概是刚刚一起啃梨建立了情分,幸运也跟着跑去端菜。
一顿饭吃完,天已经黑迟迟的,幸运坐在沙发看电视,毛警官和陈素娟就在餐桌上聊天。
“那天雨很大,电闪雷鸣的,她为了布置第二天的联欢会,下班晚了,好不容易搭上了公交车,一下车,风就把她的伞掀翻了,她没有力气了,从垃圾桶那窜出一个人来,对,就是垃圾桶,幸运在里面扒拉东西吃,她呆在那,嘴里塞着抹布,幸运在使劲嚼棒棒糖,我心疼,把她领回来了。”
毛警官叹了口气,这个可怜的母亲,在那件事情上,脑筋似乎坏掉了。
“案子你知道吗?”陈素娟问道。
“嗯。”毛警官的眉毛拧成了死疙瘩,“我绝不放过那个畜生!”
陈素娟的眼神落到桌子上,她发现有一粒米黏在桌角,于是伸手摘下来,她抿着嘴巴,像一条上钩的鱼,被勒得紧紧的。
毛警官起身检查了一遍陈素娟家里的电线和开关,在确定没有危险后,就道别了。
当毛警官的脚步声响起后,陈素娟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问道,“那个女孩,伤得重不重?”
“不重,没有生命危险。”毛警官说完,就噔噔跑下楼。
他走向远处的马路,在二十年前,那里还是个垃圾堆,这里的树营养过剩,都长得粗枝大叶。
毛警官久久的盯着那棵树,树叶给风一吹,哗啦啦一片,好似*影,让人胆战心惊。
毛警官向来不信这个,他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他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平平,她曾死在这些大树中间的位置。
平平趴在土里,嘴里塞着抹布,身体上全是七扭八歪的刀口,脑袋上有个血窟窿,大雨泡白了她的脸,让她看上去更加狰狞。
那副样子把初出茅庐的毛警官吓坏了,而毛警官的师父却捏住他的脖子,强迫他看向平平的尸体,他听见师父咆哮道,“记住她!我要送那个畜生进监狱!”
这话并未起效,犯人像蝙蝠一样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毛警官的师父在几年后,锒铛入狱。
毛警官曾去探望过他一次,他说,“等案子破了,你再来见我。”
于是从那之后,毛警官再也没有了师父。
5
当毛警官为了案子跑遍大街小巷时,陈素娟则窝在家里陪幸运看电视。
电视上正在播放科普类动画片,正说到急救电话。
陈素娟存心逗幸运,她思忖了一会儿问道,“你能看明白吗?”
等幸运点头,她又问,“要是我死掉了怎么办?”
幸运一下子变得格外严肃,她指指电话,又指指动画里的救护车。
陈素娟并不知道,她将要为自己的好奇付出“代价”。
那天陈素娟一睁开眼,就看见了家里出现了白大褂,她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白无常来了?”
“什么白无常!你哪里不舒服?”医生没好气的问,同时用听诊器去探视陈素娟的心脏。
陈素娟坐起来,她看了眼幸运,心里就明白个八九了,于是连忙道歉,又被教育了一通,才算完了此事。
而这时幸运还陷在自己“救活”陈素娟的快乐中,她近些日子胖了很多,笑起来隐隐有酒窝。
“你不要乱打电话,医生很忙的。我只是起床晚了,不是死了,你要用手试试鼻子还出不出气,不出气才是死了。”陈素娟一边说,一边做了示范。
幸运照着陈素娟的样子把食指放在自己的鼻子下,过了几秒钟,她再度露出欣喜的表情,拍了拍巴掌。
“对,你做得好。”陈素娟一边说,一边走进厨房,随后她自言自语道,“还得人哄着玩。”
吃过午饭,陈素娟一改常态,她并不去睡午觉,而是坐在沙发上织毛衣,一件给毛警官,一件给幸运。
动画片里在庆祝新年,陈素娟偶尔抬头看一眼,又很快低下头。
而幸运足够全神贯注,因为她被一盘饺子吸引了视线。
幸运看看陈素娟,指了指饺子,做出吃的手势。
陈素娟变了脸色,过了很久,当她的嘴唇不再发抖后,她才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不做,没什么好吃的。”
幸运变得咄咄逼人,她坚持要一盘热气腾腾的水饺。
“不做!”陈素娟慢慢地挪回房间,她步履蹒跚,仿佛是背着几十担麦子的瘦驴子,时不时从身体里发出一声呜咽。
幸运的执拗以“饺子纷争”徐徐展开了,她不再吃饭、不再与陈素娟对视,一副我们素不相识的模样。
只是陈素娟早就有了跟孩子斗争的经验,不吃饭就不吃,只要不饿晕就好。
话虽如此,陈素娟还是去市场购买了零食,零食铺的老板闲聊说,“看来是有喜事,气色这样好。”
还不等陈素娟说话,老板娘就先把丈夫推开了,她热情地往陈素娟的菜篮里塞了几包零食,“阿姨,拿去吃。”
陈素娟刚要推辞,老板娘就立刻说道,“我刚来菜场的时候,是你帮我站稳脚跟的,你一定要拿去吃。”
陈素娟没再坚持付钱,便转身离开了。
陈素娟一走远,老板娘就狠狠拍丈夫的手臂,“你懂不懂说话?她女儿死了二十年,能有什么好事发生?”
“没准案子破了哩。”老板嘴硬道,这便又招来了妻子抢白,他只好乖乖去收拾零食,几秒钟后,他从零食下面,摸到了五十块钱。
6
幸运跟陈素娟这场无声的“斗争”结束于第四天,因为毛警官上门了,他依旧被案件折磨的胡子拉碴,但没有了水土不服的困扰,人显得精神很多。
“幸运,看我给你买了咩嘢?”毛警官将一个大号的娃娃交给幸运,幸运眼睛一亮。
毛警官将视线从幸运身上挪开,他压低了声音对陈素娟说,“幸运的家人,我找着了。”
陈素娟一惊,抬头看着毛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