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稿人语
顺境·逆境
有一段倪小峰指挥交通的视频,那吹哨子的声音还真与众不同,不是刺耳的“嘘嘘”声,而是富有韵律的此起彼伏,像小鸟的叫声。能把这么一件细碎的活儿做好、做细致,足见这个人是有想法、有干劲的。
再去看倪小峰的故事,你就觉得平淡中有跌宕,父亲车祸、生意破产,从身家几十万的小老板跌落至日晒雨淋的小保安,那几次痛彻心扉的经历,足以让他看透人世百态。
全部清空后,能否从头再来,这是个现实命题。我们的主人公最终实现了人生价值的翻盘,从一个混不吝的小年轻,成为有理想、知荣辱的好市民。
古人云,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当代人说,不忘初心。两者都在主人公身上有所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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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头再来
口述倪小峰整理陈克龚卫宁
我爸在重症监护室住了近两个月,亲戚朋友能借的钱都借了。最终,我爸还是走了
十年前的八月,一个炎热的下午,我乘公交车到杭州汽车西站送货。在车上接到我姐的爸出了车祸。我赶紧从西站坐“快客”回龙游老家。
车到龙游,医院,我爸已经在重症监护室抢救,鼻孔里插了好几根管子,手臂上连着吊瓶,人昏迷不醒。
我妈在重症室门外流泪。她不识字,遇到这样的大事,话都说不出来。
二婶告诉我,爸坐的是小叔开的三轮摩托,在转弯处撞上了一辆大农用车。车上还有小叔、小婶和侄儿,其他人都是轻伤,就我爸脑袋被石头戳了一个大洞,当场昏迷。
第二天我赶回杭州,请朋友帮忙让省里的脑外科专家赶去会诊,专家看了我爸的CT片子,说康复的机会几乎是零。
我爸在重症监护室住了近两个月,每天费用1万元。亲戚朋友能借的钱都借了,我甚至还借了高利贷。最终,我爸还是走了。
这场车祸,冥冥中是有预兆的。车祸前三天,我奶奶去世。我爸和几个叔叔、姑父一块儿守灵。
我爸老实,一连三个晚上不睡觉。而叔叔、姑父们都抽空休息去了。有个姑父还说我爸没用,不会挣钱。我爸很生气,又笨嘴笨舌,不会还嘴,就喝闷酒。
我们当地有一种说法:办丧事如果跟人吵架,很不吉利。
另一个预兆是,我奶奶做完“道场”那天,我爸说了三个“好的”。
第一个“好的”,是我妈让他把地里摘下的棉花用自行车拉回来;第二个“好的”,是我姐劝我爸这几天守灵累了,好好休息;第三个“好的”,是我回杭州打电话给他,劝他少喝点酒。
老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我爸出事之前,我的生意也遇到了重大挫折。
倾
听
人算不如天算,市场风云突变,网络购物开始兴旺了。好像一夜之间,顾客都跑了,我的三个商铺没人要了
我有个堂兄在杭州文三路电子市场做批发生意。我就跟着他做。
那是年。那时的生意可真好做,给手机贴个膜,进价5块钱,给客人就是七八十,还是熟人价。旧电脑的零件拆下来,给客人换一下,利润也很高;再就是做翻新手机,每台利润至少元。
生意最好的时候,每个月能赚两万多元。钱赚到了,日子过得潇洒,经常吆五喝六带一帮朋友去夜店玩,有时喝高了,还跟人打架。
我这人生性爱交朋友,有小弟兄开口向我借钱,两千、三千的,我都借。但大多有借无还。不还我也不去催,反正也就是最后一回嘛。
口述者倪小峰
三四年下来,我手头有了近40万元现金。我觉得电子市场生意这么好做,就想玩把大的。年,我用20多万吃进了西溪数码港一个铺位,下沙电子市场16万租了两个铺位,打算赚个百分之五十再出手。
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市场风云突变,网络购物开始兴旺了。好像一夜之间,顾客都跑了,我的三个商铺没人要了。
一年后,租约到期,亏了个精光。幸好还有几个老客户,对我比较信任,生意勉强可以维持下去。
现在回来想,如果当初在杭州买两套房子,我的资本积累就完成了。
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爸,想想从小到大,我做人真是太任性了。
我老家在龙游县城附近,家中有四亩地,种玉米、水稻、蔬菜,都是我爸在管。
我妈有手艺,会织遮雨的蓑衣。我读小学的时候,她几乎每天都被镇里人请上门织蓑衣。放学后,我就跑到我妈那儿,向我妈要几分钱的零钱。有了零钱,我就去买棒棒糖,去镇上的游戏机房玩。
我从小调皮,我爸要打我,我妈总是护着。有一次,我问爸要零用钱,他不给,我就打滚耍赖。我爸做出要打我的样子,我妈一把挡住。我爸生气地说:“小孩子,不能这样惯着他!”
其实,爸是很疼我的。
有一年春节,他带我去外婆家拜年。外婆家有好几十里地远,错过了唯一的班车,我爸就背着我,从早上8点开始走,走到晚饭前才赶到外婆家。
倾
听
经过*营三年艰苦锻炼,我感觉自己的体能和心理状态有了极大提高,人也脱胎换骨了
初中毕业,我考上了高中,但没去读。不读书,人就自由了嘛。我整天跟一帮小兄弟吃吃喝喝,玩到深更半夜,还常打架。派出所找上门来,爸妈很犯愁。
我妈无奈之下,找了算命先生。算命的说,“如果你能克制一下自己,以后人生会很顺。不然,就磕磕碰碰。”我后来的经历,倒是应验了这番话。
家里管不了,那就让国家来管你吧。爸妈想,让我到部队接受教育,接受管教。我就参了*,到福建龙岩,当了一名武警。
当武警最大的收获,是我学会了遵纪、吃苦,学会了动脑观察,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都提高了。
那一年,我20岁。
倪小峰的床铺至今保持着*营特色
*营里每天早上6点必须准时起床。然后洗漱、吃饭半小时。每周六身背20公斤的重物拉练15公里。回到营房满身大汗,人累得瘫在床上,话都没力气说。吃饭时,抓筷子的手都是抖的。每天晚上10点必须熄灯。
班长有时故意把我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弄乱,要求我几分钟之内重新叠好;有时还把不是我做的事说到我头上。
后来班长告诉我,对我的“虐待”,都是训练的科目,锻炼我的抗击打能力。
我当时的工作是负责*府部门的安保工作,就是每天站岗。这样就学会了观察。用北京话说,就是有“眼力见儿”。
经过三年艰苦锻炼,我感觉自己的体能和心理状态有了极大提高,人也脱胎换骨了。
我的指导员告诉我,野外生存训练中,你活下来的概率一定比别人高。
倾
听
阿霞只是流泪,不说话。其实我真是傻到家了。人家都已经用实际行动表了态,我还逼问
24岁,我复员回家了。家里替我安排了相亲。
她叫阿霞。她的家人对我很满意。阿霞是个很漂亮的女孩,说话柔声细气。在她家吃完晚饭,我大胆提出,请阿霞到我家玩,她妈同意了。
初次见面,我就把自己看中的女孩带回了家,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阿霞在我家住了两个晚上。第三天,阿霞接到母亲电话,催她回家。
我把阿霞送回了家。回家路上,阿霞说,我们还没成亲,我就住到你家了,村里有人说闲话了。
我就问她,你愿不愿意跟我好?好就好,不好就拉倒,给句痛快话!
阿霞只是流泪,不说话。其实我真是傻到家了。人家都已经用实际行动表了态,我还逼问。但是我的犟脾气上来了,头也不回地上了回家的中巴车。
一个晚上,阿霞给我打了10多个电话,我一个也没接。
第二天上午,媒人到我家来,说阿霞打电话来问你有没有到家。我这才意识到,我犯了大错。
我马上买了礼品,赶到阿霞家。
阿霞见了我,什么话都不说,一直流泪。我怎么赔笑脸,她都不理我。后来我又去找过她多次,她再也没有当初的热情,跟以前完全变了一个人。
这样过了大半年,我也觉得无趣,就放弃了。现在回想起来,她是觉得我的脾气太差,将来无法共同生活。
后来我就到省城杭州闯荡了,又交往过几个女孩子。但至今还是单身。婚姻还是要讲缘份的。
当交通协警,要到交警支队培训一个月。我半个月就学会了全套手势。哨子怎么吹,我有一套自己的经验
我爸意外去世后,为了打官司取证,我待在老家整整五年,耗尽了做生意以来几乎所有积蓄,还欠了很多债。
后来官司打赢了,对方赔偿了20多万,父亲生前的医药费持平了。但其他外债还是要慢慢还的。
从那以后,我就不太爱说话了,好像尝到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我开始拼命看书,想从书中寻找答案。这大概是我离开学校以后,第一次有了看书学习的欲望。
再次回到杭州,是年夏天,G20峰会召开之前。
当时杭州很多单位急需大量保安。我当过武警,身体也好,很快就被一家物业公司录用,分配到浙江广电集团下属某电视频道当保安。
工作内容很简单,管门,管门口的车位。
干了半年,集团总部大门口需要有人在上下班高峰期维持交通秩序,就把我调过去了。
当交通协警,要到交警支队培训一个月。我半个月就学会了全套手势。
广电集团的记者们对我的吹哨声很感兴趣,说我“挥手、吹哨、奔跑、催促,相辅相成,浑然一体”,“哨声长短相间,尖利、急促、平缓。平缓的少,多的是尖锐的催促”。
00:21有个女记者说得幽默:这哨声听着像——“还不快跑,还不快跑?!”
哨子怎么吹,我有一套自己的经验。一是声音响亮,让司机听得清楚;二是要有节奏,配合手势,让司机明白是停止还是快行。
这些都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比起在电子市场修电脑、换手机电池,吹哨子容易多了。
行人用杭州话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个六二!”我若回嘴,事情就会闹大。我一声不响,他也就熄火了
当武警时培养出来的观察能力,也派上了用处。
我们集团活动很多。有时看到负责人站在大院那儿,眼看着大门,我就知道他们在等客人,我就退后几步观察;如果他往前走了几步,说明客人马上要到了,我就退到大门外,密切注意往来车辆,该拦则拦、该挡就挡,留出车辆进门的通道。
现在的单位平时进出车辆特别多,必须一刻不停地疏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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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别痛恨不遵守交规的司机。一旦看到司机有违章调头的迹象,我会飞快地冲上去阻止。有时候声音会很大,哨子也吹得特别响。那是我在强烈地提醒司机和路人。也许有些人会不理解,但我完全出于公心,希望人人安全。
马路对面的社区,有个九十多岁的大爷,经常要过马路。如果看到他想穿斑马线,我就挡住两边的车,让他一个人慢慢地走过去。每次他安全过了斑马线,我就特别开心。
我爸就是交通事故去世的。在我眼皮底下,我要守着老人们的安全。
也有的行人,遇到红灯还要穿马路,我上前拦住。对方就用杭州话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个六二,有趣得煞!”
我都不回嘴。我一回嘴,事情就会闹大。我一声不响,他也就熄火了。
你问我为何不还手?我想还是因为读书,使我的心胸变得开阔。再想想父亲的死,其他的事就小了
中午休息时,我就去附近的“博库书城”看书。现在的书价格蛮贵的,我买不起,就在书店看看。看着看着就上了瘾,几天不去,心里空落落的。
小时候我爸给我买过《三国演义》连环画。我如今还是喜欢看历史书,比如韩信忍受“胯下之辱”的故事。
倪小峰床头的书:《资本论》和《拿破仑传》
前些日子,我被打了。起因是一件小事。
一位同事把一台16G的旧苹果手机交给我去转卖,谈妥元。两天后,他后悔卖价太低,要求拿回手机。我把手机还给了他,他却说,“这手机被调包了,电都充不进”。
我向他解释,手机充不进电是电量耗光了,至少要等20到30分钟才可以。他死活不信。
我很委屈,又无法辩解,便不再理他。他追上来扯住我的衣服。扯着扯着动了手,一拳打在我的额角,还把我的前胸抓出了好几道红印。
事发地点在保安巡逻的地下停车库,都有摄像监控。
医院拍了CT,诊断为“左侧眼眶内侧壁凹陷,上颌骨额突骨折,鼻背部软组织稍肿胀”,通俗地说,就是“鼻青眼肿”,医生建议休息一个月。
但我知道单位缺人手,只休了两天就又站在大门口执勤了。幸好疫情期间戴着口罩,看不出眼鼻受伤。
你问我为何不还手?
第一,我是个普通人,我上面有领导。我要是还手,队长压力会很大;第二,现在是法制社会、和谐社会,怎么能打架?第三,我们是省直单位,里面的人文化涵养都很高,见面都叫“老师”。如果在文化人成堆的地方动手,影响有多坏?第四,当时他说“我打你”,我以为只是嘴巴说说,不料真的一拳打过来了。
虽然事发突然,我脑子里就是这么想的。
我想还是因为读书,使我的心胸变得开阔。
再想想父亲的死,其他的事就小了。我现在遇上不喜欢的人,要么脸上还是笑嘻嘻,要么就是不说话。
这次挨打,如果我不克制自己,跟他打起来,那么结果肯定是被开除。
我考虑办一个玩具包装厂,可以把乡亲组织起来干。这也是*中央提倡的“共同富裕”,你说对吧
回顾这些年走过的路,最大的遗憾有两个。
一是在有钱的时候,没让爸妈享受享受。反倒是我困难了,给爸打电话,他都想方设法帮我解决。记得一共有两次:一次他替我向我姨妈家借了两万多,一次向他朋友借了一万多。
如今爸不在了,只剩下妈了。老妈今年70岁,我要抓紧时间尽孝。她还是闲不住,在家里种菜啊,种辣椒啊,种丝瓜啊。
我每周五下班坐动车回老家。帮母亲打理菜地、陪母亲说说话,到街上逛逛。周日晚上再返回杭州。我也劝母亲到杭州来,但她说住不惯。
二是入*。我从武警部队回老家当过一阵民兵队长,也写过入*申请书。但没多久就离开了家乡,这事情搁下了。
虽然还不是*员,但我每天都在“学习强国”平台上面做题,我的积分已经有近3万分呢。
现在的生活很简单。每天早上4点50分起床,骑共享单车40分钟到单位,晚上也是骑车回家。我不坐公交,也不坐地铁,因为骑车习惯了,而且杭州的共享单车也太方便了,出门就是。我三餐都在单位吃。晚上9点准时睡觉。我不喝酒、不抽烟,没什么其他开销,有机会再做点电子产品生意,日子还过得去。
年汶川大地震时,我捐过元。“水滴筹”上也捐过几次钱,不多,几块钱。今年疫情期间,我打算捐元。领导说,你收入不高,就算了吧。
那些遭难的人总让我想起我去世的父亲,我总想尽自己一份力量帮助他们。
我有时也去义乌小商品城了解市场行情,发现很多出口玩具都需要包装。我们龙游县城就有人干这个。如今县城里还有很多厂房因为疫情都空着,租金很便宜。我考虑办一个玩具包装厂,可以把乡亲组织起来干。
还有我们龙游的发糕,味道很好,家家户户都会做,是多年传承下来的手工食品。可以搞一条生产线,重新设计包装,重新设计尺寸,把发糕销到全省或者更大的市场上去。
另外,龙游水源多,衢江就穿过县城。在江边搞些烧烤、露营什么的,也可能有商机。
这也是*中央提倡的“共同富裕”,你说对吧?
这都是我闲时在脑子里想的计划。当然,实现这些目标,对现在的我来说还太遥远。
但是,只要我不断努力,总能找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