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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益人》剧照
“来保险公司闹的就3种人:有吼天吼地、打砸抢烧的;有通过律师找漏洞的;还有静默打持久战的。你这个月见全了,值了。”
1
入职某强保险公司的第3年,学金融的我被调岗到了理赔部,一时之间很不习惯——在这里,隔着电脑屏幕会看到大量的检查报告、清晰入微的彩超影像、裸露的断指残肢、还有血肉模糊的事故现场……因为所涉知识甚杂,且与我原专业无关,理赔部经理就让我先去市公司的客服中心学习。
在省公司,员工们日常交流讲普通话,但到了市公司,粤语才是主流。市公司的资深调查员老陈人高马大,嗓音洪亮,我去了以后,整个客服中心都能听到他冲我喊:“靓女!”“傻咩?”“醒目滴啦!”而我最先学会的粤语是“唔好意思”。
老陈其实不老。他大学毕业后来到这家公司,大概是领导看他长得壮实、能跑耐折腾,就把他定岗到“调查”。在保险公司内,调查员并不是一个被羡慕的岗位,因为除了日常跑腿,有时还会被不讲理的客户打骂。
老陈也是边干边学,才什么都“懂了一点”。比如常常要看病历资料,医学就懂了一点;涉及纠纷协议,法律、合同就懂了一点;总是接触客户,慢慢地就学到了沟通技巧……干了5年后,老陈在这流动性极强的岗位就算得上老资历了。
我到客服中心看了几天赔案,就开始跟着老陈跑东跑西。一日,我拿着整理好的“拟调查清单”待在门口等老陈取车,听见大厅柜面正在喧哗。一个面目白净的女人牵着小女孩,嘴皮快速地飞动着,大堂经理和两个柜员正围着她劝说。双方都刻意压低嗓门,听不太清说什么。
为了维持大堂秩序,也给投诉的客人减减压,柜员就按惯例上前扶住女人的胳膊肘,试图将她请到VIP室去谈。谁知这种肢体触碰却激怒了女人,她甩开手臂,手掌差点挥到柜员脸上。
“哎?!”柜员条件反射性地高声一呼。随后,双方的嗓门瞬间变大,七八只手臂开始在空中错乱地挥舞。大堂等候区的人也开始三三两两地围拢过去。
这时,“嘟嘟”的喇叭声响起,老陈从车窗中探出毛茸茸的头,“呼哧呼哧”地抽动着鼻翼,大声嚷着:“走啦走啦!”
上车后,老陈嗤笑道:“有什么好看?你就是见少了,还有拉横幅、吹喇叭、丧葬一条龙的。你知道后门在哪里吗?”
我说不知道,他板着脸说:“你得知道,万一堵上大门,就来不及了。”说完,仰头大笑两声。
没过多久,我俩就到了A医院的住院部。
这次来是因为患了甲状腺癌的刘女士申请了重疾保险金,由于甲状腺癌术后住院时间很短,有的不到一周,报案后我们就优先安排见面。
找到对应的床号,老陈冲我微微点头暗示,然后朝向床头说:“您好,我们是代表保险公司前来慰问的。”
刘女士的头歪向一边,颈部插着的一根引流管清晰地暴露出来,管子里还有一点淡血。她没睁眼,可能是术后虚弱,乏力至极,让我也颇不好意思将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
刘女士的丈夫起身,说“等等”,接着便跑去隔壁病房搬来一张椅子,又蹲着从床底拖出箱子,拿出两盒牛奶往我们手里塞。老陈连忙摆手道谢,我反应慢点,牛奶已经握在手心了——本想放到床头柜上,可对着他诚恳的眼神、微微冒汗的额头,只好道谢。
老陈先抄录床尾栏杆上插着的住院卡,又在吊瓶旁挂着的药品清单上,用手指抵着,一点点往下移。他小声告诉我,这大多是术后消炎药和营养补充剂。
我们查看刘女士的住院病历,老陈突然定格在一沓材料的一张中,说:“这张是术前检查的穿刺病理报告,请问术后的切片病理报告呢?”
刘女士丈夫说还没出来,老陈掰着手指算了算:“今天是术后第3天,您手术刚做完就报案了,很有保险意识嘛,很好很好。”
刘女士的丈夫满脸愁苦:“我家连住院的2万押金都是借的,能不能尽快给钱?”
老陈也跟着耷拉下脸皮,为难地说:“可是,术后的切片病理报告是重要的给付依据,您得补给我们才行。”
隔壁床的家属听到,伸长脖子,帮忙搭腔:“哎,别人刀都开了,这么可怜,你们赶紧把钱给了吧。”
我脸颊立即滚烫,老陈伸长脖子说:“是,我们来就是加快处理速度的。”刘女士的丈夫瘪瘪嘴,老陈立刻微笑,语气又轻快了些:“当然,您要是没空跑,后面可以补交给业务员,或者您直接叫我也行。您要临床照顾,我们先代您办理赔申请吧。”
随后,我把理赔需要的材料整理了下,请刘女士的丈夫在理赔申请书上签字。到了楼下,老陈歪着头批评我:“你是不是觉得看人不礼貌啊?不要这么扫一眼就盯着地了,我们来就是核实出险人身份的。”
我心想老陈眼睛还挺*,但嘴巴顶撞道:“医院也得核实啊,还能收不一样的人住院吗?”
老陈说,有,比如弟弟冒充哥哥,姐姐冒充妹妹。“你是不是又想说,‘那你也看不出来啊?’但调查就是每个细节都得尽量看,对方的态度、眼神、谈话……”老陈叉腰挺胸,继续说道,“作假没有天衣无缝的——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发现问题,但我可不是别人。”
见老陈如此自信,我还是就刚才的事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刘女士的穿刺病理报告已显示甲状腺乳头状癌,结合手术治疗,通融赔付并不是不行。可老陈非要术后那份病理报告才肯赔付:“术后的病理报告是细胞切片报告,最准。而且她的单还属于投保刚过天观察期出险,我要直接说‘调查’,听着肯定比‘缺资料’更刺耳吧?”
2
医院院长办公室谈事,就打发我到档案室提取被保险人的病历资料。与繁忙气派的门诊大楼相比,档案室所在的楼沉闷死寂,老化的管儿灯不时闪烁。我将名单和工作证递给负责档案管理的女医师,表示想要调取档案。可女医生并未理会我,见打印机卡纸,她重重地拍打机身,让我等着,便扭身出去了。
我坐在椅子上低头翻手机,耳边传来一个极轻细的女声:“请问,这里复印档案的吧?”
我哆嗦了下,抬头一看,居然是之前在公司客服中心柜面吵闹的那个女人,她身边依然跟着那个小女孩。
那一刻,好像有股寒气突然从我裤管窜了上来,我不由起身,答道:“是,不过医生出去了。”
她点点头,坐在我旁边,垂眉敛目地和女儿低语。没一会儿,女医师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个穿深蓝制服的维修工人。女人赶紧上前说自己想要病历档案,女医师机械地要她提供患者身份证和代办人身份证。
“啊!是……我没有患者身份证。”女人吞吞吐吐。
女医师抢着说:“那就不行。”
“他已经去世了,医院。我要申请保险金,但保险公司要交材料,我没有。”女人一口气说完。
女医师的嘴角抖动了一下,脸上漾起古怪的笑意:“家属那里肯定有材料的啊。”又指指我:“巧了,这个人就是保险公司的哦!”
女人盯着我,问我是哪个保险公司的?不等我回答,她就略粗鲁地伸手去翻看桌面的调查申请表。刚才面对女医师的退缩畏惧荡然无存。她理直气壮地对我说:“正好,就是你的公司。那你查吧!”
我回答说不行,调查也是有程序的。她的脸陡然一沉,说:“故意的,不想给钱,是不是?”
我赶紧往后退了两步,但被椅子抵住。她尖利的嗓音反复说着一个名字,要我赶紧提取资料。她口里呼出的热气喷在我脸上,我的脖子往后伸,左右张望,只见女医师和维修工人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我们。
关键时刻,老陈庞大的身躯顶开了档案室的门,为这个冷气太足的房间带来一股热浪。僵硬的空气瞬时抖动开来,连女医师的表情都柔和了几分。
老陈对女人微笑,热络地说:“你先报案晒,电话报案有没有?方便快捷哦!”
“去过你们柜台了,但说我没有资料,就不可以办理!”
“没有资料哦,唉!”老陈夸张地叹息了一声,音调荒腔走板。一头乱发茅草样的微微颤动,眼尾耷拉下来,眼底泛起一点水光,好像某种大型犬类。我每次见到这变脸的瞬间,都觉得他很有表演天赋。
大概是在屡次碰壁后终于找到了同情者,女人心中的苦意一点点涌出,斗志也渐渐散去。这时档案室里陆续进人,为了讲话方便,我们就移到了楼梯拐角处。
女人说她叫阿媚,原是个服装厂女工,跟了有家室的服装厂老板,还生了个女孩。老板为自己买了份人身保险,受益人写的是阿媚的名字。不久前老板因急病猝死,身份证、保单原件、病历资料、死亡证明、火葬证明都在他妻子的手里攥着。
阿媚长得一般,未施粉黛,穿着也朴素,只是说话有一丝娇嗲的尾音,我实在无法把她和第三者的身份联系在一起。她喊老板的妻子“老大”,说自己是“二奶”,似乎对这种称谓习以为常。
老陈示意阿媚缓口气,拿起手机向负责理赔的人员询问情况,之后他回头说:“你先写个申请书吧,毕竟口说无凭嘛,再找找有没有遗漏的材料。比如缴费的发票呢?我们也不能乱给钱,系唔系(是不是)?”
阿媚母女道了谢,匆匆离去。我夸老陈出现得很及时,他很受用地说:“记得啵!服务,要先倾听,不要一开口就说‘不行’,可以听完了再说嘛!”大概是觉得自己说了句俏皮话,他兀自笑了,掏出打火机点燃香烟,深吸口气,吐了个圆圆的烟圈。
3
手术一周后,刘女士出院了,她的丈夫也补交了术后病理和出院小结。业务员转告我们,他们很着急,希望钱能尽快到账。
理赔部受理刘女士的案子后,果然提出了调查需求,要求我们在其手术地和居住地开展“既往史”排查。因为房价问题,刘女士在广州工作生活,但房子却买在佛山,日常跨市辗转。
通过姓名和身份证号,佛山分公司的同事找到了医院看诊的情况,电子病历显示,她因咽喉肿痛就医,医生开了些清热解*的中药冲剂。
如果这是此次发病的初诊病历,后来确诊则是A医院,是应该予以赔付的。但我们办理理赔申请时,收集到的A医院住院治疗的档案里,有一张新农合受理的回执单。我们核查刘女士的新农合卡,没有发现甲状腺的治疗记录——准确地说,什么记录都没有,因为这是张去年年底缴费、刚过3个月的新卡——于是,在判断刘女士是否存在故意“带病投保”的天平上,逆选择的砝码又加重了。
此前,我们公司曾有一位客户故意隐瞒疾病,在3家保险公司重复投保,累计保额超百万。后来,3家保险公司发现问题,共同报案,公安部门才通过社保、各医院的医疗记录发现该客户在投保前就有相关病史。
老陈告诉我,甲状腺癌是“懒癌”,治愈率高,复发率低。这种病确实容易存在故意拖延、先投保再看诊的情况。这单保险的理赔金额是50万,我们想知道刘女士是否在其他公司重复投保。
各保险公司的系统是独立的,没有共通的名单,无法累计保额。老陈凭着自己的人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