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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造物主的“唯一真神”究竟是谁造的呢?78:06来自悦文天下点击图标可收听喜马拉雅主播朗读音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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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宗教的内容写了好几篇,但我一直都没有正面讨论过关于“唯一真神”的问题。一来“唯一真神”这玩意儿是否存在这本身就无法用科学证明;二来我觉得已经把一神教的起源和发展过程说得很清楚了,只要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应该能够判断“唯一真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所以就没有专门展开。
这次之所以要重新谈这个话题,是因为之前写了《关于宗教的一些祛魅和反思》后,我发现不少无神论读者对于“唯一真神”的存在逻辑有误解,觉得只需要简单质问“上帝是谁造的”就可以让一神教信徒们哑口无言。事实上这个问题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一神教信徒听到这个问题不理你可能只是懒得解释。在历史上关于这个问题的质问早已有之,而神学家们给出的“论证”亦是五花八门。
神的起源
“神”这玩意儿的历史恐怕就跟人类文明的历史一样长。人类文明的历史可以从人类发展出语言能力开始算起,因为只有当人类掌握了语言之后,才会开始思考问题——为啥有日升月落啊?为啥会刮风下雨啊?为啥地上会长出花草树木啊?为啥万物能够生生不息啊?这些都还只是比较具体的问题,随着心智的发展,免不了会进一步思考那些抽象的问题——我们究竟是谁?我们是从哪儿来的啊?我们死了之后会去哪儿呢?
不难想象,自打人类会思考之后,就迫切需要一套解释这个世界如何运作的理论,除了满足求知的好奇本能之外,同时也是为了满足对“意义”的追寻——世界和生命存在的意义。这里所说的“生命”,特指人类自己的生命。当人类看见飞禽走兽蛇虫鼠蚁,恐怕不太会在乎牠们的生命有什么意义,甚至很可能直接认为牠们的生命是毫无意义的;然而人类无比在乎自己存在的意义,假如告诉你,人类的生命就跟其他生物一样毫无意义,大概许多人都会陷入巨大的焦虑和恐慌。这种焦虑从根本上来讲源自于对死亡的恐惧——所有的生物都必然有害怕和逃避死亡的本能,没有这种本能的生物都已经灭绝了;也正是这种感到生命不受控的焦虑,为“神”的产生提供了种子。
远古时代的人类蒙昧初开,在面对各种自然现象的时候完全是一头雾水,尤其是世界上存在许多远远超乎人类掌控能力的强大自然力量,这些力量似乎可以随时摧毁人类,比如雷电、地震、火山、洪水、瘟疫……这些力量的根源来自于哪里呢?我们显然不可能指望他们用科学的方法来认识这些自然力量,于是在世界各地的不同文化中,就不约而同出现了“神”的概念——“神”的本质是人类对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或现象的一种描述,是前现代社会人类对自身世界观的完善和构建——打雷那是因为有雷神,地上长庄稼那是因为有丰收之神,葡萄能够酿成酒是因为有酒神,就连你有艺术的灵感也是因为有缪斯女神之赐……大家可能发现了,一旦从无到有构建出“神”的概念,瞬间便能让世间的一切变得合理起来,这就好像一片蒙昧中突然出现的光明,对人民群众的精神世界产生了巨大的慰藉。
对神的这种想象,不仅解释了世界的运作方式,而且还找到了一个终极背锅侠——天打雷劈是因为神的愤怒,天上掉馅儿饼是因为神的恩赐,张三之所以能够当上国王是因为有神的授权,李四之所以生儿子没屁眼是因为神的惩罚……总而言之,世界上不管啥事儿都有神的介入,是这些神保证了世界的正常运作。
早期人类相对比较耿直,想象出来的神主要是将一些自然体、自然力量进行人格化的“自然神”(NaturalGod),比如火神、水神、风神、雷神、太阳神等等;随着生产力发展和社会分工的细化,不同的人群开始分化出社会阶层和身份认同,于是神族里面也相应出现了“社会神”(SocialGod)。社会神主要有两种,一种是“行业神”,比如战神、牧神、酒神、农神、猎神,这些神的专业性很强;另一种是“宗族神”,一般都跟部落的起源传说有关,图腾崇拜、祖先崇拜都属于宗族神。有相当一部分宗族神是从自然神或者行业神演变过来的,日本人的天照大神、古埃及人的阿蒙·拉(Amun-Ra),都既是太阳神又是宗族神。
“唯一真神”的造神运动
话说公元前10到15世纪的黎凡特地区(Levant,中东的地中海沿岸地区,包含迦南地区),曾经有一大堆各路神仙。最大的主神叫艾尔(l),祂是所有人类和生物之父,生下了很多其他的神,比如天神巴尔达(Baal,也叫哈达Hadad,请记住这个名字,后面还会讲到)、海神亚姆(Yam),死神莫特(Mot),这三个神后来传到希腊变成了我们耳熟能详的天神宙斯(Zeus)、海神波塞冬(Poseidon)、冥王哈迪斯(Hades)……当时算起来总共有几十个神,自然神、行业神都有,都被供奉在迦南诸神的万神殿中。那年头儿的多神崇拜体系基本上大同小异,古埃及、古亚述巴比伦、古希腊罗马都是这么一个套路,大家长期以来互相“借鉴”,“神族”领导班子基本上是固定的,到不同的文化体系里面换个名字就行了。
黎凡特地区的大致范围
迦南地区的大致范围
早期的以色列人是个生活在黎凡特南部靠近阿拉伯半岛地区的一个穷逼闪米特游牧民族,大家只要找个卫星地图看一下,就会发现这片区域的主要特点就是穷,满眼都是*沙,吃饱饭都困难。闪米特人不吃猪肉的毛病说白了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穷病,一来养猪需要好多水,人都喝不上水,哪儿来富余的水给猪撒泼打滚?二来猪肉里的寄生虫多,穷得连口锅都没有,拿什么炖猪肉?游牧民族简陋的烤制方式无法保证杀灭寄生虫,吃个猪肉动不动吃出寄生虫病来,自然就觉得猪肉脏。同时由于穷得吃不饱饭,生产力也比较落后,因此不足以产生社会阶级,还活在主张人人平等的原始共产主义社会……这几个特点为后来一神教的特立独行埋下了伏笔。
大家想想游牧民族要是吃不饱饭怎么办呢?打家劫舍呗!早期以色列人的一个传统兼职就是做土匪,因此他们特别崇拜一个行业神叫做雅威,雅威是风暴和战士之神,能够把天上的星星组成他的*队,对抗以色列的敌人。关于雅威的起源众说纷纭,学界的相对能够达成共识的观点认为,这个雅威神最早是黎凡特南部地区一个传奇的战士(土匪),后来被崇拜和神化,就跟咱们关二爷被封神的套路差不多。
雅威作为以色列人的“关二爷”,后来也被引入了迦南万神殿,但这个神的宗族特色明显——就好像关二爷只会庇佑中国人,跟外国人没关系——于是以色列人在跟迦南其他民族混居的过程中,“关二爷”雅威从行业神升级为了以色列人专属的宗族神,不过以色列人也崇拜艾尔、巴尔这些迦南神祇。当时迦南地区的各个民族也都有自己的宗族神,比如摩押人(Moab)崇拜基抹(Chemosh),亚扪人(Ammon)崇拜摩洛克(Moloch,火神),以东人(Edom)崇拜加乌斯(Qos),雅威并不比其他这些宗族神更牛逼更特殊,只是诸多的宗族神之一,每个民族的首领都是由各自的宗族神授权的。
据考证可能是早期硬币上的雅威形象,坐在独轮战车上
古代黎凡特列国
作为迦南地区的民族,以色列人早年非常崇拜迦南主神艾尔,甚至Israel这个名字的词源都来自于yisra(意为“战胜”)和神名El,合起来的意思就是“与艾尔神一起努力获得胜利”。然而在雅威地位上升的过程中,不可避免与艾尔产生了冲突,于是索性合二为一,雅威慢慢取代了艾尔的地位,并且还吸取了其他迦南众神的各种正面特征,成为以色列人最重要的主神。
当时的这种情况叫做“独神崇拜”——承认有其他神的存在,但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因为在公元前8世纪之前,连以色列人自己都不相信雅威会是世界上“唯一真神”——世界这么大,怎么可能就一个雅威神呢?明显是扯淡嘛!圣经里面也记载了早期以色列人在“追随其他神”和“忠于雅威”之间的摇摆不定,从纠结到坚定有一个过程。
然而到了公元前8世纪后期,崇拜雅威的以色列王国和犹大王国(KingdomofJudah)都被亚述人亡了国,这就让他们有了一种塑造更加紧密的身份认同的需求,着手进行了一场“宗教改革”——雅威不仅仅是最重要的神,而且还应该是唯一被崇拜的神;其他那些神都是邪魔外道,必须“罢黜百家,独尊雅威”。以色列王国跟犹大王国在公元前10世纪本来是一个国家,后来分裂成了两个国家,经过了这样同仇敌忾的一番折腾,重新构建起了统一的身份认同。这场宗教改革产生了后来犹太教最显著的特征——决不妥协的一神崇拜,以及犹太民族的身份认同。
公元前6世纪,耶路撒冷再次被巴比伦人攻陷,犹太教精英们被驱逐流放,成为了亡国奴。
为啥犹太人老被针对呢?因为自从他们推崇雅威独神信仰之后,就成了旁门左道——人家都搞多神崇拜,就你头上长角要搞独神崇拜,而且还特立独行不吃猪肉,看你不顺眼很久了,不整你整谁?但人性这个东西,往往越不让你干嘛偏要干嘛,就好像小年轻们谈恋爱,家里越反对越要在一起,不但要在一起,甚至还不惜跟家人反目成仇——从“独神崇拜”到“一神崇拜”说白了是给逼出来的,越被反对越是要抱团,反过来也加剧了和“多神崇拜”之间的矛盾。犹太教这种“旁门左道”的异类性质一直持续至今,所以几千年来迦南多神教、罗马多神教、基督教、伊斯兰教、法西斯都前赴后继想要剿灭他们。
在不少电影里头,最坏的反派刚开始都是不得志的小人物。你们别看犹太人在社会底层的夹缝中求存,越是恶劣的生存环境,越让他们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那些国破家亡被流放到巴比伦的犹太精英心态彻底炸裂,决心要报复所有伤害过他们的人,在他们编造的故事中,犹太人曾经跟雅威签下过“十诫”这个契约,其核心内容就是——你雅威神帮我弄死我的敌人,我尊你为唯一真神,把那些“伪神”的神像都砸掉,咱们互惠互利。
看起来是互惠条约,其实好处是犹太人单方面的。大家可以换一个角度理解这件事,你们想象一群部落原始人之间的部落战争,打败对方不够,还要毁掉他们的部落图腾,拆掉他们的“靖国神社”——这归根结底体现的是一种当时人类的思维方式:一个民族和他们的宗族神是一体的,被人欺负的时候,秋后算账必须把对方的神一起算进去。铲除对方的“神”相当于根除了对方统治者的合法性,可以从肉体和精神上对敌人进行双重打击。因此对雅威的效忠,只不过是个顺水人情。
“独一真神”的荒谬逻辑正是从这里开始的:全宇宙只有唯一一个真神,而这个真神眼中只有犹太人是人,别的人都不是人;信同一个雅威神的犹太民族都是患难与共的兄弟姐妹,犹太民族内部人人平等。之后的基督教、伊斯兰教的逻辑,都是在这一逻辑基础上修正的,只不过把“犹太人”替换成了“基督徒”和“穆斯林”。而这种设定的另一个巧妙之处在于,极大地抬高了信徒的地位,赋予了人类极为重要的存在意义,人类是万物主宰,也只有人类拥有灵*。
问题在于,那时候黎凡特地区的人都知道雅威是哪根葱——不就是隔壁老王家拜的关二爷嘛?有啥了不起的?本着掩耳盗铃的心态,雅威的名讳成了禁忌,犹太人开始用“主”(Adonai)这个词指代雅威,而由于雅威的名字不许别人提起,以至于在公元前70年犹太教第二圣殿被被摧毁之后(现在耶路撒冷的“哭墙”就是第二圣殿的遗迹),就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的原始发音了。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早期的希伯来语不标注元音,只有YHWH四个辅音字母,结果大家以讹传讹读成了“耶和华”(Jehovah),“雅威”(Yahweh)的读音是现代学者推测的,依然无法确定古希伯来语中的原始读音。
耶路撒冷哭墙
从“二元”到“一神”
在同一时期,中亚的拜火教(Zoroastrianism,琐罗亚斯德教)也在兴盛壮大。如果立足于公元前5世纪的时代背景,你会发现拜火教相比其他原始宗教要更加高级一些。
很多人可能有所不知,拜火教跟印度早期的吠陀教其实是一树两枝,都可以追溯到原始的雅利安多神崇拜,双方有不少共享的神祇。比方说在公元前14世纪用楔形文字记录的赫梯语(Hittite)泥板铭文中就提到了伐楼那(Varuna)、因陀罗(Indra)、双马童(Asvins)等印度神祇的名字;而拜火教中的善神阿胡拉(Ahura)对应吠陀教中的魔神阿修罗(Asura),而恶神德弗(Daeva)对应吠陀教中的天神提婆(Deva),两边的善恶立场刚好相反,很可能就是因为两派宗教势力之间起了冲突才会分道扬镳,而反对派被流放到了印度次大陆。
这种善恶对立的二元论思想我们现在觉得很理所当然,在古代却是有一个发展过程的。古埃及的时候就有了相对模糊的善恶二元设定,混乱和死亡之神赛特(Set)和秩序与生命之神奥西里斯(Osiris)便是一对善恶神,拜火教则是最早明确善恶二元论思想的宗教。中国的“阴阳”虽然也是二元论,但不存在对立关系。除了善恶二元论之外,拜火教还创造出了救世主弥赛亚、末日审判、天堂和地狱的概念——我们知道这些概念显然不是通过拜火教,而是通过基督教——基督教抄了拜火教的作业之后将其发扬光大。这几个概念不信教的人听起来可能没啥感觉,但对信徒而言意义极为重大,解决了一系列的人生大问题——我是谁?从哪儿来?到哪里去?尤其是救世主弥赛亚和末日审判的设定,直接就让信徒成为了参与“宇宙大计划”的一部分,简直太有吸引力。
不过呢,一神教在抄二元论作业的时候进行了一些修正,假如不修正的话,“独一真神”就没法儿成立了。
在拜火教的世界设定中,“阿莎”(Asha)代表了宇宙真理和秩序,来源于善神阿胡拉;“德鲁杰”(Drūj)则代表了虚假和混乱,来源于恶神阿赫里曼(Ahriman,前面说到的德弗就是祂手下的魔怪),恶神与善神互为宿敌,他们的斗争将长期持续下去,但最终善神将击败恶神,所有人类得到审判和拯救,大家手拉手升入天国。
拜火教中善神与恶神的宿命对峙
雅威刚被封为“唯一真神”的时候,也引用了这样的设定,作为至善的那个神,显然要为雅威找一个宿敌来体现祂的力量。那时候迦南主神艾尔已经跟雅威完成合体了,无法成为批斗的对象,只好退而求其次把迦南万神殿里的天神巴尔(早期也被称为“哈达”)拿来作为需要斗争和消灭的邪神。在后来基督教设定的恶魔名录中,只有巴尔才是根正苗红的神族,人家可是宙斯的原型;而撒旦(āān)和魔*(diabolos)的词源意思分别是“对手”和“诽谤者”,相关的神话传说都是中世纪以后才建立起的。我之所以把巴尔拿出来说,是因为我相信有很多读者玩过《暗黑破坏神》,毁灭之王巴尔是游戏里的著名反派,大家在游戏里面砍巴尔刷装备的时候一定想不到祂的来历吧?
大多数人都是通过这样一个流行文化的形象认识巴尔的
有人看到这里可能已经发现了,善恶神的二元对立跟“唯一真神”的概念是相冲突的——邪神难道不是神吗?不是说好只有一个神嘛?这个邪神算怎么回事儿?
然而宗教这玩意儿,归根结底是一个逻辑自洽的产物,只要你能在逻辑上说圆就行。于是一神教把从拜火教抄来的善恶二元论修正成为了“柏拉图二元论”(PlatonicDualism),柏拉图二元论来自于公元二世纪的新柏拉图主义(Neoplatonism),这些名词看起来可能逼格很高,但解释清楚并不难——善恶二元论是相互对立的两者,比如正义与邪恶、水与火、生与死;但是新柏拉图主义否认了邪恶和黑暗的独立存在,认为之所以有黑暗,只是因为光没有照耀到,而之所以有邪恶,只是因为善的缺失……所有事物都本该是完美的,之所以不完美,是因为缺失了某些东西。
以人类为中心的一神教并没有意识到,善恶美丑以及一切价值观道德观本身是基于人类的主观感受,并非事物的客观属性,所以只要他们需要,想怎么编都行。柏拉图二元论后来发展出了类似于“两个凡是”的思想:凡是肯定并追随唯一真神的人都是正义的;凡是否定并反对唯一真神的人都是邪恶的——神是唯一的,产生二元对立的只是对神的不同态度。
这样一来,就把“唯一真神”给中心化了,世界上的一切都绕着这个唯一真神转,包括一切邪恶势力。
我在探讨“唯一真神”的时候,会讲犹太教的历史,因为犹太教是“唯一真神”的起源,讲清楚了可以明白其产生的底层逻辑;我也会讲伊斯兰教,因为伊斯兰教给出了“唯一真神”的高级形态,在各种逻辑设定上都非常高明,对教徒有着极为严密的人身控制(详见《伊斯兰教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而基督教是我比较懒得讲的部分,因为基督教就像一个半成品,在描述“唯一真神”的过程中漏洞百出,有大量的槽点。犹太教和伊斯兰教禁止描绘神的形象是一种很聪明的做法,把“唯一真神”设定为了“抽象神”(AbstractGod),这样就给编瞎话留下了很大的空间;早期基督教最弱智的做法莫过于对神的拟人化,不仅按照自己的样子造人,还搞出“独生子”,具有极为主观的人性道德,这就引来了各种悖论——上帝能不能造出一块自己搬不动的石头?上帝有没有肚脐眼?不过呢,好在基督教没有被写保护,通过后世神学家们的修修补补,也算是勉强说圆了。
伊斯兰教的创立,相当于给一神教进行了一次系统大版本升级,把之前的许多不合理设定进行了修正,一度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意识形态;而伊斯兰教的问题在于对这个系统进行了写保护,禁止了后续的系统升级。伊斯兰教里面有一套专门的理论叫做“认主学”(Tawhīd,意思是“主张某事为唯一”),通过对唯一真神“独一性”的描述,来证明世界上有且只有一个真神。认主学继承发展了一部分之前犹太教和基督教的神学观点,并对逻辑漏洞进行了完善,删去了一些不合理的设定。这一理论是伊斯兰教最核心的内容,甚至可以说是建立整个伊斯兰教信仰的基础,大致包含以下观点:
世界上只有唯一且绝对的真主,祂是真理和主宰,超绝万物而存在,肉眼不可见;真主超脱于时间和空间之外,全知全能全善,无所不在且永恒,没有任何东西能对祂造成障碍和影响;宇宙万物是真主所造,所以宇宙是正义、秩序且有道德的;“信”即正义,正义是信真主,信末日,信天神,信天经,信先知;真主对世界的主权绝对不可分割,善恶都是真主所造,恶势力没有能力创造任何东西;由于一切万物都由真主所造,把真主以外的任何事物视为主宰都是对真主的亵渎(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真主是全宇宙普世的,不专属于任何民族或地区。打那儿以后,“唯一真神”的概念才变得相对成熟起来。
一神教的理想与悖论
宗教信仰之间的竞争,是一场零和博弈的淘汰赛。一神教之所以能够发展壮大,是因为受到统治阶级的喜爱,“唯一真神”信仰是一个在理论上能够统一全宇宙的信仰。大家想啊,现在世界上的很多问题,是不是因为民族、国家、宗教这些隔阂的存在所以引起的?不同的人相信不同的故事,有着不同的身份认同,而假如这些隔阂能够被消除,大家都相信同样的故事,是不是世界就能够和谐很多?——从绝对理想化的角度来考虑,貌似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儿。一神教甚至把世界的最终结局都设定好了——审判日到来之时,上帝真主弥赛亚降临人间,所有信教人士得以复活,升入天国享受永生。
《古兰经》里专门表述过多神教的不靠谱:“除真主外,假若天地间还有许多神明,那末,天地必定破坏了。”(21:22)伊斯兰教认为我们这个宇宙稳定的秩序表明了这是由唯一真神创造和管理的;假如有善恶对立的两个神,宇宙早就混乱不堪了。柏拉图也认为,比起希腊神话里的多神论观点,人们更应该相信有一个完美的唯一真神。
目前一神教的最终形态叫做巴哈伊教(BaháIFaith),年创立于伊朗。创教人巴哈欧拉(Baháulláh)自称弥赛亚——这个弥赛亚可不简单,乃是犹太教、基督教、拜火教、什叶派伊斯兰教、逊尼派伊斯兰教、巴比教(Bábism,巴哈伊教的前身)这6个教派共同的弥赛亚。你们别看这个创教人听起来好像江湖骗子,巴哈伊教却有着极为崇高的宗教理想,简直就是用一神教包装起来的共产主义,以至于年代之前中文里面都把“巴哈伊教”翻译成“大同教”,大家来感受一下这个以世界大同为己任的一神教的信仰基石:
独立寻求真理,不为迷信或传统所限;人类一家,是关键的原则和基本的信条;所有宗教的基本合一;谴责任何形式的偏见,无论是宗教、种族、阶级或民族的;宗教与科学和谐并进;男女平等,是使人类能够跃翔的两翼;普及义务教育;创造普及世界统一的语言;消灭极端的贫困和富有;成立世界最高法庭,解决国家之间的纠纷;乐于劳动,参与属灵侍奉;正义是人类社会和宗教的最高原则;以建立持久普遍的和平为全人类的最高目标。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残酷,巴哈伊教的理想虽然很崇高,人身控制能力却不太足,收割不到信徒。尽管一神教自认为是解决全宇宙大和谐问题的终极方案,事实上却制造了更多的问题。自打一神教被发明以来,人类之间的纷争仇杀反而变得更多而不是更少。不同宗教之间的互相迫害就不说了,连教派分歧问题尚且无法解决。
另外“全知全能全善的唯一真神”这样的设定看似一次性解决了所有问题,甚至发展出“认主学”这样一种完善的理论,却导致了许多哲学上悖论:
关于全知——假如神是全知的,那也就意味着我们无论将要做什么神都会知道,神能够预测人的一举一动;可假如说人类有自由意识,我们难道没有选择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的权利吗?假如说神是全知的,那人不就只是完成神“意料中事”的工具吗?因此神的“全知性”和人类的“自由意志”是相悖的。关于永恒——假如说神是永恒的,祂的存在无始无终。那么神有没有“过去、现在和将来”呢?还是神存在于时间之外?如果神存于时间之内,那祂就应该随着时间的不同而变化;如果神存在于时间之外,祂又怎么和存在于时间之内的我们有任何交流呢?有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在时间之外存在的?关于全善——神的善和人类所理解的善是一样的吗?善的事情之所以是善,是因为神指定它们是善的,还是因为它们本身是善的?如果说神是全善的,是因为祂只做善的事情还是因为不管祂做什么都是善的?伊比鸠鲁悖论(EpicureanParadox):1.如果是上帝想阻止“恶”而阻止不了,那么上帝就是无能的;2.如果是上帝能阻止“恶”而不愿阻止,那么上帝就是坏的;3.如果是上帝既想阻止又能阻止“恶”,那为什么我们的世界依然充满了“恶”呢?4.如果是上帝既不想阻止也阻止不了“恶”,那么为什么还叫他上帝呢?
为了反驳伊比鸠鲁悖论,后来神学家们拼了老命想方设法解释为什么神允许罪恶的存在
而最大的悖论莫过于——唯一真神作为造物主,究竟是谁造的呢?
无中生有
创世神话每个文明里都有,在中国创世神话中,宇宙初混沌,盘古开天地,捐躯生万物——“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大家请注意,这个天地本来就是存在的,并不是盘古创造出来的,那么最早混沌的天地宇宙是哪儿来的呢?
大部分的创世神话都跟“盘古开天地”一样,并没有解释用来创世的物质究竟是哪里来的,而且似乎绝大多数人也并不较真。这是因为在古代文化中,没有人关心物质起源,本身也很少有人会想到去问这个问题;人们更关心的是创世神所扮演的角色和能力,如何使天地宇宙有序地运转起来。
一神教的创世神话则有个特点——无中生有(Creatioexnihilo)。
几乎可以确定,最早编写《创世纪》的某个犹太教拉比并没有意识到“物质起源”的问题,在整本希伯来圣经里面都从未提到过这个概念。《创世纪》开篇第一句“起初神创造天地”的希伯来语原文(BereshitbaraElohimethashamayimveethaaretz)也可以翻译成“神创造天地时,大地是未驯服和无形的”,并没有明确物质的起源。一直到公元2世纪,才开始有基督教神学家意识到,如果不把“物质起源”问题说清楚,将会动摇“上帝全能”的观点。于是从3世纪起,“无中生有的创造”成为了基督教神学的基本信条,上帝成为了包括物质在内的万物创造者。
既然一神教把“物质起源”问题摊到了台面上,自然免不了会有人来较真——造物主本身是哪儿来的呢?
关于这个灵*拷问,大致有三种应对思路:一是预设法,二是回避法,三是哲学逻辑论证。前两者的共同点是:必须以无条件相信宗教经典为前提,不得有任何质疑,当你的认知与经典相冲突时,以经典为准。哲学逻辑论证法我会在后面单独来讲。
我前面讲过“全知全能全善的唯一真神”这一设定本身就存在哲学悖论,这些悖论很难被强有力地终结,对宗教哲学研究不深的信徒被问到这些问题的时候可能自己都会满头冒汗,这种时候他们就会拿出预设法——神马?你问上帝从哪儿来的?上帝是什么时候来的?拜托,宇宙时空本身就是上帝创造的,在上帝创造这些之前根本就没有时间和空间。神马?你说“永恒”不存在的?你身为渺小短命的人类怎么可能理解永恒?上帝的存在就跟“1+1=2”这个公理一样是自然存在的,没有人创造也不需要证明。你不要来争辩,我们也不会听的,圣经里面的设定就是这样的!
回避法主要是信徒内部进行神学讨论的时候,高等级神职人员用来回避问题的,做法很简单——拒绝回答这个问题,然后通过自己的权威指责对方根本就不该思考这个问题。我在伊斯兰问答网站上看到过阿訇这样回答信徒关于“谁创造了造物主”这个问题:
不信主的人给你提出的这个问题,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是自相矛盾的。假设我们回答他,某物创造了造物主。他们会说:那创造了造物主的创造者又是谁呢??!然后会不停地这样问下去。这是与理智相违背的。主的使者说:“恶魔来到你们中的一个人那里,问道:‘谁创造了这个?那个?’直到他问:‘那么是谁创造了真主?’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当祈求真主的护佑,并停止胡思乱想。”回避法的逻辑如下:由于问这个问题会像鸡生蛋蛋生鸡一样无止境地循环下去,所以根本就不应该被提出来。会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本身就是恶魔,信徒如果去思考这个问题,那就是受到了恶魔的蛊惑。这种时候,必须停止胡思乱想,祈求获得真主的护佑,加深自己对真主的信心。
前面我讲的这两种预设法和回避法,都或多或少会用到一些哲学逻辑来论证。比方说,“造物主是谁造的”这个问题,因其无限循环的荒谬性,必然需要一个自有永有的终极造物主来终结这个无限循环,所以必然存在这样一个造物主。然而这个逻辑设置了一个隐含的前提——否认了万物可以自然产生的可能性。类似自娱自乐的逻辑论证方法还有如下方法:首先定义“没有比上帝更伟大的东西”,由于世界上必然存在一个最伟大的东西,所以上帝必然存在。
如何论证“神的存在性”
一神教深知“神的存在性”是自己阿喀琉斯之踵,长期以来都在试图弥补这一短板,然而由于没有办法拿出任何实证,唯有努力通过逻辑学来论证上帝的存在。13世纪的神学家圣托马斯·阿奎那(St.ThomasAquinas)在研究了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方法论之后,曾经提出过五种证明上帝存在的逻辑方法,被称为“圣托马斯五法”(Quinqueviae):
基督教神学的里程碑人物:圣托马斯·阿奎那
“第一推动者”(UnmovedMover):任一运动的物体必然是由另一个运动的物体推动的,而这另一个运动的物体又必然是被另一个运动的物体推动的。这种关系不可能推至无穷,因此必定有个“第一推动者”(TheFirstUnmovedMover)。这个“第一推动者”不是由他者推动的,它就是神。“第一因”(FirstCause)论证:任一物都不会是它自己的效因(EfficientCause),必然是另一物。这种关系不可能推至无穷,因为没有初始的效因,也就没有终极的效果(FinalEffect),也就不会存在中间的效因(AnyIntermediateEfficientCauses)。因此必定有一个初始的效因,也就是神。基于偶然性与必然性的论证(ArgumentfromContingency):很多事物是偶然存在的,但不可能所有的事物都是偶然存在的,否则总有一个情况或时刻下所有的事物都不存在,这样之后就无法让任何事物开始存在了。因此,必然有一个事物是在任何情况和时刻下都存在的,这个必然存在就是神。程度论证(ArgumentfromDegree):不同的事物之间,总有一物优于另一物的比较,所以可以给物体的优劣分出等级。而最高级必然是导致其他等级的原因,比如火是热的最高级,所以是热的原因一样。因此,“完美”和“存在”的最高级必然是导致一切完美和存在的原因,也就是神。目的论论证(TeleologicalArgument):天空下雨是由于动植物需要成长,人生有眼睛是由于要看见外界,任何事物的运动都因为自身的目的。有些事物的运动是没有智慧的,比如天空下雨、花草生长;但有目的的运动只能够是由于智慧而产生的。因此,必然有一个智慧引导着万物向它们的目的运动,这个智慧就是神。第4条“程度论证”,正是我前面讲过的回避法逻辑;“第一推动力”和“第一因”其实是同一个逻辑,基于亚里士多德的运动论;而第3和第5条关于偶然性和目的性的逻辑其实也是类似的,通过否定世界和智慧能够偶然产生这一可能性作为前提条件。下面我摘录两段伊斯兰教阿訇跟无神论者的辩论供给大家看看,神棍是如何将这些逻辑“活学活用”的。
我曾和一名无神论者进行过一场长久的辩论,我在其中对他的种种谬论耐心地进行批驳,最终以断然的证据驳倒了谬误。他说:“如果真主创造了世界的话,那谁创造了真主呢?”我对他说:“你这个问题,或者说这个前提,似乎肯定了万物必然有一个创造者!”他说:“不要绕弯子,回答我的问题。”我对他说:“直话直说。你认为这个世界没有造物主,就是说这个世界是本然存在的,不需要有使其存在者。那么,既然你能接受这个世界是亘古本然的存在的说法,当宗教人士们说:创造了这个世界的真主是亘古本然的存在时,你又为何会感到吃惊呢?这两个问题的性质是一样的,为什么当你自己说的时候你承认它,而当别人说的时候你却否定它?如果你认为真主没有创造者是神话,那根据这个逻辑,世界没有一个创造者不也是谬论吗?!”其实之所以会提出“是谁创造了造物主”这样的问题,恰恰因为认为世界不是被某种智慧力量创造出来的。而世界也绝非亘古本然,宇宙源自大爆炸已是学界共识,大爆炸之后的宇宙演化都可以Λ-冷暗物质(ColdDarkMatter)模型来精确描述。不过我必须承认没有任何科学理论能够解释宇宙为什么存在,目前的物理学也无法描述大爆炸之前更早期的宇宙,以及暗物质和暗能量的物理性质,正是这些物理学未能探明的领域,给了神学家发挥的空间,也给“神”的存在提供了可能性。
但需要说明的是,首先,“可能存在”和“必然存在”是两码事。这就好像厨房里少了一块肉,可能是猫偷吃了,可能是老鼠偷吃了,一神教却非说必然是神显灵吃了。关键是神学家论证的“必然”,完全是基于逻辑,没有任何举证。其次,具有智慧目的的“第一推动力”的必然性也从未被证明过,“目的”并不是必须的,就好像山上自然风化掉落的石头,不是为了要砸死谁;天上落下的闪电,也不是为了劈死谁,这些都是人类给自己加的戏。
用逻辑推论出来的东西,就可以用逻辑推翻。我完全可以用同样的逻辑来主张确实存在这么一个神,但这个神是“邪恶”的最高级,是一切邪恶存在的原因,神创造出人类在地球上繁衍,就好像我们在培养皿里面培养细菌一样,目的只是为了毁掉这个地球——以目前人类对地球影响来看,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吗?
他说:“根据进化论,世界是在发展演变当中的,我们不知道根源和细节!”我说:“我给你们解释一下你们所说的!你们说:很久以前,宇宙间分布着一些无序的元素,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多次结合,这些元素获得了独特的机会,形成了原始生命细胞,然后这些细胞不断发展演变,直至形成了今天我们所见到的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这种愚昧就是你们所宣称的‘科学’,你们对这种狂妄竟然没有丝毫的羞耻!你们说复杂的计算是自然发生的,精细、美妙的生命是偶然出现的机遇赋予的!这与对伟大的造物主的信仰是完全相悖的!”事实上科学的最基本原则就是承认自己的无知,警惕自身认知的局限性,只有通过不断自我质疑才能持续接近真相;认为万事万物必然有其“意义”和“动机”的神学家,才是以人类为中心的狂妄与傲慢。就像我在《在印度当财神的宁波和尚》一文里说的:人得有多傲慢才会认为有一个全能全知且道德观跟我们完全一致的神关心着直径亿光年的宇宙中一个连尘埃都不如的星系的第三旋臂边缘的一颗连尘埃都不如的行星上某种裸猿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祂时刻准备着为这些猿猴的思想举止表现决定是否要动怒或者喜悦。
宗教信徒的狂妄和傲慢来源于愚昧和无知,原始人类会这样以自我为中心情有可原,因为他们不了解宇宙世界究竟有多大。现代人的这种无知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幸存者偏差”,我们所有人类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幸存者”,我们恰好降生在适合生命孕育的地球上,恰好降生在智人最兴盛的时代,恰好降生为一个智人……这样的事件如果放在整个时空的尺度上,概率低到不可想象,我们生为智人的“幸存者偏差”使得我们把许多概率极低的偶然事件看作了必然。假如你降生为一头中生代的恐龙,海里的一条沙丁鱼,或是一根*瓜,你如何可能思考这些问题?
宇宙也绝不像一神教信徒以为的那样有秩序,宇宙的无序才是常态,有序的情况要么是偶然,要么就是经历过狂暴无序之后暂时的平静。比方说我们这个太阳系,就是在上一代恒星消亡后的残骸分子云中产生的,经历上百亿年的混沌之后才孕育出现在的地球,从这个时空的角度而言智人只不过存在了一瞬间而已——或者说正因为恰好赶上了这一瞬间的风平浪静机缘巧合,才演化出了我们智人。如果说真有某个造物主的话,只能说这个造物主的效率实在太低了。
然而,你即便把科学事实摆在一神教信徒面前,也无法说服他们。最近大学教授李子丰证伪“相对论”的新闻闹得沸沸扬扬,但在我看来这其实一点都不新鲜,他所做的其实是千百年来宗教人士一直在做的事情——把哲学伪装成科学,并试图用哲学来推翻科学。
自古以来,探讨神存在与否都是一个哲学问题,“证明”神的存在也都是在哲学框架内进行的。在哲学框架里,神学家可以通过先验甚至超验的唯心主义方式来描述事物,假如你把这种方法拿到科学领域无疑会成为李子丰那样的笑话。对于习惯性使用哲学逻辑的神学家来说,宗教经典的权威性是绝对的,假如科学理论和宗教经典产生冲突,那错的必然是科学理论。所以用马克思主义哲学来推翻相对论,可说是一个极其古老的套路了,日心说、进化论都曾经被宗教哲学逻辑“打败”过。
神学的逻辑
科学跟哲学的论证为啥无法互通呢?科学通过的是实证法,研究的是客观世界,可以在同样的条件下反复验证,强调可预测性和可证伪性,允许逻辑上的反例存在;宗教和伪科学都是不允许有反例存在的。
我先解释一下什么叫做“可证伪性”,“可证伪性”跟结论是否成立无关,只是用来界定这一结论是否属于科学结论。18世纪以前的欧洲人认为天鹅都是白的,因为当时他们只见过白天鹅,“天鹅都是白的”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科学结论;没想到他们后来在澳洲看到了黑天鹅,猛然意识到“天鹅都是白的”这样的结论只需要存在一只黑天鹅就能够被证伪,“世界上存在黑天鹅”正是一个具有可验证性的反例(如今“黑天鹅”一词被用来形容那些彻底出乎意料、打破人们认知的极端情况,比如事件和新冠疫情)。
我再来跟大家解释一下什么叫做“具有可验证性”。比如说现在有一个主张是“油比水轻”,其反例“有某种油比水重”具有可验证性,因此这是一个具有科学性质的论断;但假如你主张“猫比狗可爱”,其反例是“有某只狗比猫可爱”,然而由于“可爱”缺乏具体的衡量标准,并不具有可验证性,因此“猫比狗可爱”不是一个具有科学性质的论断。
同理,神学家说“天使都有翅膀”,从正面看的话似乎是可以验证的,只要有翅膀的人就能判断为天使;然而这个论断的反例是“某个天使没有翅膀”,可是除了翅膀之外,并不存在识别天使的其他技术,反例并不具备可验证性,因此这就不是一个具有可证伪性的科学论断。而像“上帝必然存在”或是“上帝必然不存在”这样的观点,其反例都不具有可验证性,也不属于科学。
我们如果用这个方法来琢磨问题,就会发现几乎所有的神学结论都不具备可证伪性,自然没有办法用科学推翻。
我碰到过一些基督教徒跟我宣传说“很多科学家都信上帝”,历史上确实有些科学家信仰宗教,比如牛顿(IsaacNewton)、笛卡尔(RenéDescartes)、开普勒(JohannesKepler)、培根(FrancisBacon),但大家要注意一点,这几位都生活在17世纪前后,具有其时代的局限性,这些早期科学家认为科学研究能够让人们进一步了解上帝创世的伟大和万能。当代科学家也有信教的,但这些信教的科学家普遍认为科学和神学本质上处于两个完全不同的框架,这两个框架理论上可以互不干涉——科学研究物质世界,宗教涉及非物质世界。这其实和研究领域有关,在某些研究领域,科学和宗教必然会产生冲突,比如在进化论的问题上就是,假如进化论是正确的,那么圣经中关于上帝亲手创造人类的描述就肯定是错误的。因此现在有些神学家在这些问题上换了一种解释方式——把演化说成上帝造人的手段。
在当代社会,信教的科学家早已不再具备普遍性,美国科学院院士中只有7%的人承认信教,英国皇家学会成员中的杰出科学家则只有3%,要远远低于平均水平。所谓“科学的尽头是哲学,哲学的尽头是神学”,这句话是对人误导极大的文字游戏。科学是没有尽头的,更不会进行自我限制,承认自己的无知,有些事情不懂就是不懂,并且会持续地进行自我质疑;而神学却自认为已经找到了所有问题的终极答案,也不容许别人的质疑。然而总有些人,碰到科学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去求助哲学,碰到哲学解决不了的事情再去求助神学。科学中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从哲学和神学中一样也找不到,能找到的只有自我欺骗和安慰。
去神学中寻找世界的真相虽然只是饮鸩止渴,可几千年来依然无数人前赴后继,归根结底是因为人的愚蠢,这种愚蠢无关智力的高低,而是由于我们太容易被自己主观的认知所摆布。康德(ImmanuelKant)就提出过先验唯心论(Transcendentalidealism)这种认知理论,这一理论的核心在于——人类在根本上缺乏直接认识事物的能力,因为一切事物都是通过我们的意识心灵被我们所认知的。
根据我前面提到过的“伊比鸠鲁悖论”,无神论者常常会提出这样一个逻辑来反驳“唯一真神”的存在:如果说有一个全能、全知、全善的神,祂必然知晓邪恶的存在、有能力消除邪恶、并希望消灭邪恶。可是邪恶却一直都存在,就可以证明并不存在全能全知全善的神。
神学家对此是这样辩驳的:神之所以让世间存在邪恶和苦难,是因为世间的各部分都是统一联系在一起的。假如没有邪恶,善良就毫无意义;没有危险,勇敢就毫无意义;没有贫穷,慷慨就毫无意义;没有艰难,忍耐就无意义……在我们的感官享受和我们的心灵及精神需求上,如果没有饥饿的痛苦我们就不知道饱足的快乐,没有感受过干渴就不会享受到痛饮之欢愉,没有看到过恶劣的环境面貌就不会懂得欣赏美景……
这番话听起来似乎很鸡汤,但是你只要去分析它的内在逻辑,就会发现其对世界的认知已经彻底脱离了事物的客观本质,完全建立在主观感受之上,这正是一种非常典型的先验唯心主义。建立在主观感受上的感性结论并不具有可验证性,你要是跟他们在同一个逻辑框架下面辩论,那你就输定了,因为这个逻辑框架本身是脱离客观理性的。我们经常会说两句话,一是“你要是认真就输了”,二是“他把你绕进去”,讲的就是这种情况。
我们有时候读到一些鸡汤语录,总觉得似是而非,可又说不出具体问题出在哪里,那就很有可能是被这种“套路”绕进去了。不少宗教领袖都非常擅长这种套路,用哲学逻辑把现实问题包装成心灵问题,向现代人贩卖焦虑,从而引导他们追随自己。
而超验主义(Transcendentalism)更是能够超越感知和理性直接认识真理,这玩意儿甚至可以连逻辑都不要。尽管超验主义是如此的荒谬,却非常有市场,甚至能够以此来开宗立派。所谓的“天启”、“觉悟”都属于超验主义,比如佛陀在菩提树下领悟出了世界的真相,穆罕默德在山洞里得到真主的启示。神学中的“必然这样”、“必然那样”归根结底都是根据超验主义得出的结论,没有也不需要经过任何实践验证。先验和超验相结合,建起了神学中的许多基本概念,从来没有人见过*神,但却有这么多人相信*神的存在,正因为这是符合我们先验和超验感知的。
会骗人的大脑
我说“没有人见过*神”,一定会有人跳出来反驳——我亲眼/我认识的XXX亲眼见过!
直接说结论吧——我们“亲眼”看到的东西不一定是真的,大脑是会骗我们的,你以为你看见的东西,事实上是你的大脑让你看见的。我们做梦的时候会觉得梦很真实,梦境的本质正是大脑自发产生的幻觉,可是相当一部分宗教却认为梦具有超自然属性,比方说是神带来的讯息,或者是灵*离开身体的游荡。更让人难辨真假的是,类似于梦境的幻觉在我们自以为清醒的时候其实也会出现。致幻剂大家应该都知道,那么一点化学物质,就能让人看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然而要让我们大脑产生幻觉,致幻剂只是许许多多种方法之一。
关于清醒幻觉这回事儿,我自认是很有发言权的。我小时候曾经得过脑炎,大脑皮层上长了个包,头倒是既不疼也不痒,就是有幻觉。那种幻觉非常真实,而且是持续存在的,在我的意识中构建了一个完整的世界,根本分不清跟现实的区别。当时我坚定不移地认为现实的世界是虚假的,身边所有人都在联合起来骗我,对我隐瞒世界的真相。我记得有两个像金龟子一样的仙人,一高一矮,一个绿色一个*色,可以跟我说话和互动,在我得病期间他们对我而言是完全真实的存在,我丝毫不认为这是我想象出来的。
我那医院的17楼,医院的神经外科很出名。有一次我走到窗边想往外跳,如果不是被我爸拉住我就真的跳下去了。但我并不是要自杀,而是我的幻觉让我坚信自己跳出去之后能够像仙人一样飞起来。病愈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能走出幻觉的真实感,直到一年之后才意识到当初看到的“仙人”是脑子产生的幻觉……这种确凿无疑的“真实感”是没有经历过的人所无法想象的,假如不是明确知道自己脑子有病,我可能都不会认为那是幻觉。生过那场病之后我的性格大变,如果你们把我的脑袋打开,在大脑皮层上能找到一个*豆大小的疤痕,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疤痕,能把人的心智搞得天翻地覆。所以我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脑残人士”,请大家不要歧视我。
可能有人会觉得我自己的个案不足以说明问题,但事实上这并不是特例。BBC也有报道过,一名瑞士的48岁妇女由于脑肿瘤成为了一名宗教狂热分子,遵从上帝的指示,对自己进行自残。我对这个报道的真实性毫不怀疑,因为跟我自己的经历太类似了。大家有没有想过,我们身体五官其实都是附着在我们大脑上的,与其说是身体长了一个大脑,不如说是大脑长了一个身体。大脑对我们发出的指令,我们没有任何能力分辨真伪对错。
打那儿以后,我明白了“先验”对人认知的影响: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本质上来源于我们的大脑意识所呈现给我们的一切,我们对世界的一切感受也都来源于我们的大脑的诠释;与此同时,我们又对自己的大脑无比信任,大脑告诉你的一切事情,你都会无条件地接受——但你真的敢说你自己的大脑在任何时候都绝对可信和可靠吗?事实上,有时候你看到、感受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事物,可能只是因为你的大脑出了问题。由于我们必须借助这个并不可靠的大脑来认识世界,这就决定了我们并不擅长客观理性地看待很多事物。每当有人告诉我他们的“宗教体验”时,我首先会评估一下这人有多大概率是脑子出了问题——事实上也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儿。
大家别看我们每个人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看起来差不多,但就好像有单眼皮双眼皮、高鼻梁塌鼻子,人与人之间大脑的差异也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别的不说,光是男人和女人的大脑恐怕就很不一样。就我的个人经验而言,似乎女性的大脑就是会更容易沉迷于某些宗教体验,更容易为一些似是而非的鸡汤语录买单,更容易被自己的感性认知所控制——这里不存在性别歧视,只是谈谈我感受到的一个现象。我认识的4个出家的朋友,全部都是妹子。另外,小孩子的大脑由于处于发育阶段,尚未完全成熟,也经常会产生幻觉。65%的学龄前儿童都有过自己的“假想朋友”,对此无法理解的父母就会以为小孩子“看到”了某些自己看不到的东西。
除了幻觉会产生“宗教体验”之外,神经科学家通过研究发现,宗教体验本身也能够激活跟性爱、*博、吸*相同的大脑奖赏区域,让人成瘾;宗教狂热往往与额颞叶痴呆、疯狂、强迫症行为、精神分裂症,以及颞叶癫痫有关;而那些由于老年痴呆症而导致大脑神经退化的人,相关宗教体验也会随之消失。
对宗教的接受是由精神性决定的,而双胞胎研究显示,精神性有50%是遗传决定的。精神性是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拥有的一种特质,即使他们没有信仰。宗教是本土文化对我们的精神感受的改造。是否信仰宗教,这当然不会是一个“自由”的决定。我们成长的环境,让我们父母的宗教信仰以类似于母语的形式,被刻画于我们发育早期的大脑回路中。像血清素(Serotonin,即5-羟色胺)这样的化学信使会影响我们精神性的程度:大脑中血清素受体的数量和精神性的评分相关联。能够影响血清素的物质,比如LSD(Lysergsurediethylamid,麦角酸二乙基酰胺)、麦司卡林(Mescaline,三甲氧苯乙胺,来自乌羽玉仙人掌)、裸盖菇素(Psilocin,来自魔幻菇)等致幻剂能让人产生魔幻性和精神性的体验。能影响大脑的阿片系统的物质,也能引导人产生精神性的体验。——DickF.Swaab:《你的大脑对宗教成瘾:揭秘关于信仰的科学》
很多修持佛法的朋友都告诉我:诵经念咒时间久了,内心会有感应;按照某些方法一步步去修证,就能够进入某种境界。我并不怀疑他们说的,但事实上唱诵、打坐、冥想、苦修这些修证的方法之所以让人“感到”有用处,是因为你的大脑结构已经被改变。有研究发现,对日本和尚的大脑功能性扫描显示,不同种类的冥想会刺激不同的大脑区域,比如前额叶皮层和顶叶皮层部分。在八个星期的冥想练习之后,练习者的大脑中负责压力、恐惧的杏仁核缩小了,而负责专注、觉醒和决策的前额叶皮层则变厚了。随着冥想的练习,人体内的压力相关的一些生物标记物和炎性反应也降低了,让人的压力和疼痛感减轻……
目前神经科学已经对“宗教体验”的成因有了非常深入的研究和了解
长期进行这类“修证”,会让人像吸*一样上瘾,最终甚至可以实现“身心分离”,这就是为啥佛法修证特别强调要经年累月的坚持。对大脑持续的训练可以由量变引起质变,虽然大脑的变化本质上是生理变化,但你感受到的是心理变化。当然不光是佛教,在许多宗教和文化中,自愿地通过冥想等方法导致恍惚、人格解体、现实感丧失的情况都很普遍。你往往会分不清楚精神病人和宗教信徒的区别,有人曾经问一个精神病学家:如果基督重回地球,要怎么把他认出来?怎样区分基督本人和自称基督的精神病人?精神病学家表示无能为力。肯定有人说可以让他施展神迹,那我估计魔术师和气功大师被认作基督的概率更高。
我不否认通过修证可以证悟到某些“境界”、某种“神通”,但问题在于这些感受不都是你的大脑告诉你的吗?由于我们的大脑就是我们认知的全部来源,因此我们完全没有能力分辨大脑创造的幻觉与现实区别。佛教和印度教通过特定的方式,修证到后来能让人的大脑结构彻底改变,从而看到诸如“大光明境”,以及其他各种不得了的东西。大脑自己生产的幻境用“以假乱真”来形容是不确切,对当事人来说这些幻觉都是绝对真实的,甚至是不容反驳的真实,而现实世界对他们来说反而是虚幻的,这很可能就是佛教的“唯识论”和印度教中摩耶(Māyā,幻境、错觉)学说的来源。我要是没生过病,也不会知道幻觉可以如此真实。
当年印度学者们辩论“证悟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玄奘当时说了一句话——“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也有说是《六祖坛经》里的)。这句话其实很微妙——为啥修证的感受没法儿告诉别人呢?因为人家没那个大脑啊!因此对“证悟”比较确切的描述应该是:通过对大脑的训练,你的大脑会让你以为你“证悟”了。除了你大脑发生了变化之外,别的啥都没变。
我觉得吧,适度的“修证”对人的心理状态确实有好处,我有时候也会通过冥想来训练大脑,但假如认为只要这样一直练下去就能“解脱”那是一厢情愿,倒不如直接使用一些化学物质“解脱”得更快一点。印度教的很多苦修者都会吸食大麻,而一些原始宗教文化里的萨满在通灵之前也会服用天然致幻剂,“飘飘欲仙”这个词可不是空穴来风。我们的大脑实在太不可靠,通上几根电极、注射几毫升化学药品,大脑就会让你“看到”另一个世界……
但是,我也必须承认这样一种可能性——我们以为的真实世界或许只是“如梦幻泡影”,通过修证看到的或许才是世界的“实相”……毕竟谁都没法儿证明这个现实世界是百分百真实的。我们尚未发现“黑天鹅”并不能代表黑天鹅就不存在,科学的态度正是需要保持开放的心态,不断质疑某些看起来确定无疑的事情——也或许我们只是“缸中之脑”呢?
结语
出于同样的逻辑,我也无法否认这个世界上存在“唯一真神”的可能性——或许真有个什么我们无法理解的力量“推动”了宇宙大爆炸呢?
目前一神教的最终极形态巴哈伊教,定义了上帝的“不可知、不可见、永存、全知、全在、全能”,是一切启示之源……在经典神学中,认为神具有超越性,因此人无法对神作出完整的定义;巴哈伊教在此基础上进行了进一步的阐释——由于人类肉身的局限性,上帝是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存在,上帝也永远不会把自己的本质显示给人类世界,因此人类没有可能获得关于上帝的直接知识,也无法对上帝这一概念做出准确的定义。
这个逻辑比经典神学更狠,把所有对上帝有争议的部分都推给了“无法理解”——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压根儿连研究和讨论上帝的资格都没有!把“唯一真神”描述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们说有那就有吧……你们主张有上帝、真主,我主张有飞天意面神(FlyingSpaghettiMonster)总行吧?反正飞天意面神也是神,证明上帝、真主能用的逻辑,飞天意面神也能用;飞天意面神不是全善的,要证明起来还容易一点呢……
最后,我想引用飞天意面神教创始人的博比·亨德森(BobbyHenderson)的一句话,也代表我的观点——
“我并不反对宗教,但我反对把宗教装扮成科学。”(Idonthaveaproblemwithreligion.WhatIhaveaproblemwithisreligionposingasscience.)
作者:随水
旅居印度的中年不油腻男,野生纪实摄影师,历史、哲学、宗教业余爱好者,常年混迹于藏区、南亚、中东、中亚等地,机缘巧合娶了印控拉达克地区的姑娘为妻,疫情期间被困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