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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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8/16 20: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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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最好的坟墓,是他词语的天空。

托卡尔丘克

人类的节日年历

冬。灰色日子

按摩师伊隆最了解莫诺迪克斯的身体。他是个不可替代的大师。他熟悉莫诺迪克斯身体的每一寸。当他伸出手,就可以用手指重塑这具身体,创造出由轻触、抚摩和轻拍组成的难以企及的魔幻般的感受,来刺激血液循环。他确知每个伤疤的位置和它们愈合过程中的每一种状态。他知道哪里的跟腱断裂了,它们是否还能长好;哪里出现了血肿,它们是否能被吸收。他了解每一处肿胀,每一条缝合线,每一个骨折后的痕迹,每一块肌肉群——这是他的工作领地。在24年的经营中,他一直十分谨慎。这是他父亲从前的事业。伊隆还知道,有一天他会失去这份事业,因为他没有儿子可以把这份事业传承下去。

不过他有个女儿。

前不久,警察把她送回了家。从那时起,按摩师伊隆每天检查她回家的时间,仔细闻她身上的气味。有一次还给她做了*品检测,不过什么也没查出来。奥蕾斯塔的问题具有不同的性质。这个女孩似乎患有某种躁狂型的抑郁症,可能得归因于激素和青春期躁动。

长久以来,他对女儿有一种持续且不断增长的巨大负罪感。这倒不是因为他无法面对奥蕾斯塔母亲的病痛和逝去,也不是因为他没有时间陪伴女儿,更不是因为即使在他不工作,更多在家里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说话,或者就算他们已经开始对话,他也不知道跟她说些什么。不是因为这些。按摩师伊隆只是很后悔让奥蕾斯塔出生,因为她的生命中几乎没有什么好事儿。他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一想到他赋予了她生命,就觉得痛心,他和妻子压根儿就不该想到要生个孩子。奥蕾斯塔是他的疏忽,他的罪过。

她已经十六岁了,但看起来仍然像个孩子。她有一头长长的鬈发和一张同他肖似的脸庞,所以看上去并不漂亮。他担心她的未来,尽管他很清楚她无法继承他的工作,但还是把自己的手艺传授给了她。但是,实话实说,她根本没投入地学习过。

有一次她放学比较早,但那会儿他正要出门,她说:

“伊隆,我的女性朋友要来我这儿过夜。”

他吓了一跳。他用一种客人的眼光看了看住处——很难不注意到这屋子又乱又暗。他没有反对,只是想再多找一把钥匙。这时他得知她的朋友叫费丽帕,她们已经认识几个月了。

晚上,当这女孩来到家里的时候,她的外表令他惊讶。他觉得她比自称的年纪要大得多。她是个成熟的女人,即使身材有些男孩子气也无法掩饰。她们相互亲吻嘴唇以示问候,而对他伸出手算是打了招呼。她看着他的眼睛,时间很短,但却如此有进攻性,以至于他收回了目光。然后,她们叽叽喳喳地消失在了奥蕾斯塔的房间里。他早晨起床时,屋子里仍然寂静无声。

按摩师伊隆从家步行二十分钟才能到达上班的地方。他先要沿着一条污染严重的河流走,黑色的河水发出低沉的咆哮。然后越过一座桥,每天人们都在桥上抗议。抗议主题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也没哪个路人还记得到底是为了什么。人群沉默地站在那儿,从早上到中午,用黑胶带封住自己的嘴巴,然后午休后换第二批人继续。

桥后面是*府所在的区域,他必须出示通行证才能进去。这里空空荡荡,城市的声响在碎石铺就的小巷里融化,在破裂的屋檐上扭曲,在大门上反射成堂皇院落里的奇怪回声。

有时按摩师伊隆会感到不安,觉得墙上的水坑和污渍在以某种方式联系、交谈,它们摆弄着自己的形状,相互交流,闲聊着这个黑暗城市里的人类。总有修理队从眼前闪过,来修理些什么东西。焊接时,城市会一瞬间变得美好——火花四溅,锈色水坑捕捉到它们的光芒,在水面上倒映出来。

伊隆不懂消磨时间,所以一旦进入自己的王国,就立即开始准备设备,混合油脂,制作药膏。有时他会做些清理的活儿,他对清洁女工的工作不尽满意,总觉得她打扫得不够细致。灰色日子到了春天的时候,他的工作强度很大——每天早晚进行两次全身按摩,此外还有单独的足部按摩和指压按摩。这时他就会让专门分派来协助工作的“雷控”帮忙。几天前,伊隆还决定使用普莱西电流,这是过去十年间由大学里的科学家发明的,能以一种不同寻常的方式刺激结缔组织。每次完成按摩之后,他还要把各种哪怕最细微的变化记录在“人体地图”上。晚上通常是他准备各种按摩用品的时间。

根据传统,每一季结束后都要把工具储存在特殊的金属柜子里。年复一年,按摩师伊隆在每一次“大日子”之后都重复着同样的工作——拧下随时存放着按摩工具的储物柜上生锈的螺丝。螺丝被水分腐蚀,上面掉下了深红色的粉末。小时候,他对做着和他今天一样工作的父亲说,螺丝流血了。他父亲也是一名“雷控”,做了38年按摩师,直到去世。按照传统,伊隆子承父业,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可惜,由于他只有一个女儿,将来他不得不把自己的事业转交给其他人。那个人是阿尔多,另外一个“雷控”的儿子,必须承认那是个聪明的孩子。伊隆耐心地教他,但内心充满痛苦。虽然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适应了这种痛苦。

铁锈落在他的手指上,袖子也沾上了粉尘。金属的储物柜已被腐蚀,柜门无法很好地贴在墙上。以前的贮物柜是塑料的,但一种特别培育的细菌腐蚀了它。人们提前将这些细菌放到大海里,这样海里的塑料垃圾就能被分解掉。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这些细菌飘到了陆地上,把世界上所有塑料制品都腐蚀掉了,只剩下些塑料的残骸,如同人类文明的幻影。由于细菌无法被消灭,人们重新开始使用金属。然而金属总是稀缺的,价格昂贵,所以凡是可能的地方,人们都用橡胶和木材替代。按摩师伊隆的保险箱用最好的金属制成,只不过这种金属也不可能不生锈。另一个困难在于它们是用半圆头的螺丝钉住的,而多年之后,圆头磨损,凹槽变浅,拧紧和拧松它们都是件费劲的事儿。

“大日子”之后的时间是属于外科和骨科医生的,这时通常会做些骨折和瘀伤的诊断,以及在紧急情况下及时进行救治。用石膏来处理骨折,增强骨骼的耐受力。还要详细检查脑部和心脏,验血。12年前发生的危机不能再出现了。那次,莫诺迪科斯患上了代谢性酸中*,连续几天吉凶未卜。大家吓坏了,伊隆眼睁睁看着医生们辛苦努力,束手无策。

一个由各方面专家组成的团队每天都要开个短会。伊隆与药剂师们相处得不错,他喜欢他们的思维方式:一切都有药可救,没有绝境一说。他经常去看他们工作:捣碎、碾磨、混合。当他把身子探到准备膏药的大桶上的时候,鼻子里混合着珍贵的蜂蜡和薄荷以及按树的味道。他对疤痕最感兴趣。有时,那疤痕是如此厚,如此深,以至于影响到他那无所不能的手触及肌肉。他的手不得不在那些疤痕间蹒跚前行,就像在岩石之间航行的小船。有些地方,比如手和前臂,上边有些从未完全愈合的疤痕。所以他在用最好的橡胶制成的“人体地图”上练习,那个地图详细体现出莫诺迪克斯身体的每一个哪怕是最微小的细节。在这个模型上,他深思熟虑地准备着每一个按摩动作。

他在家里——除了奥蕾斯塔没人知道——有另一个“人体地图”,这是非法的。他在门廊里建了个家庭工作室,把它放在那儿,给它盖着毯子,但是人体的形状总是从毯子下面显露出来,这让他感到内疚。莫诺迪克斯真正的、活着的身体在“地下宫殿”中,那是一个安有空调、不断消*的特殊房间,在那儿他身上插着输液管,无影灯从头顶照下,周围摆放着所有必需的设备,这时莫诺迪克斯才能得到真正的休息。按摩师伊隆家里的那个私人的、非法的“人体地图”是他父亲留下来的标本,又历经他多年不断完善。每天,他都在这个橡胶模型上花费几个小时,耐心地对它进行更改,绘制出真实人体的每一寸。“人体地图”是一个柔软的橡胶假人,曾经非常柔韧、有弹性,不过现在已经很脆了,容易破裂。橡胶在触觉上与人体相似,虽然比较细腻,但是有耐受力。当他把“人体地图”拿出来放在按摩桌上时,他觉得自己正在参加某种仪式,正在做一件神圣的、与众不同的事情。与其和这种奇怪的感觉对抗,不如与之和解。于是他将假人放在桌子上,发现橡胶假体完全裸露着。这时他退后一步,草草地鞠了个躬。当然在此之前,他已经对橡胶假人做了对莫诺迪克斯真实身体相同的清洁仪式。他知道这很荒谬,但是这个过程能让他更好地集中精力,将所有力量集中于双手。他曾经试着驱散悲伤——他不记得那是在妻子去世后不久,还是过了许久,他已不再想她,尽管他的忧伤永远存在——他花了很长时间安静地重塑莫诺迪克斯的脸。他设法重现了他的长脸、大眼睛和细长的鼻子,似人非人的面孔。他知道这是在亵渎神灵。处理疤痕时,他用黑*色条纹围巾遮住了脸。他留着这个“人体地图”是为了让奥蕾斯塔练习。而做出这张脸,是为了经常让自己感到不安,不要忘了自己在做什么。

在这段忧伤的“灰色日子”里,湿气无处不在。在它的影响下,所有的螺钉、饺链、接头和焊缝都被腐蚀着,而他与女儿的关系通常会在这段时间恢复正常,也许现在也要归功于费丽帕越来越经常在他们家过夜。不久前,奥蕾斯塔开始来门廊找他,默默看着他准备工具,把所有信息输入到“人体地图”上。

她总是帮他给螺丝除锈并清理工具箱。这时他偷偷地看着她的手——这手是否适合这份工作?是的,适合。她的手很大,指甲很漂亮。手指不算细长,这很好。因为她的手指坚定、有力。总是很温暖。

然而他还是喜欢自己清理工具。他仔细擦拭每一个最小的部件。这都是些用来刺激肌肉的旧电极、拉伸器、膨胀器、橡胶垫,用来加热脊椎的火山石和许多其他按摩用的小工具。这些都是父亲传给他的,很快他也要把它们传给阿尔多。女儿把抹布递给他,拧开装清洁剂的罐子。有时她会用加醋的水擦拭橡胶垫。他们没有说太多话。他看到她用粗糙的纸擦拭因无处不在的湿气而产生的绿锈,很快就感到无聊了。

“奥蕾斯塔,过来,咱们练习一下。”他突然劝她。他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把手权威性地放在她肩上。这动作意味着,他终究是她的父亲,他关心她。

“为什么呀?这纯属浪费时间。”她通常这样回答。这次她听话地站起身,然而并不是为了练习。她转身面向着他——就像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把头靠在了他的胸膛上。他僵住了,又意外,又感动。

“爸爸,这一切会如何结束?这肯定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声音穿过他的衬衫,他的胸腔,她并没有看他。他的心剧烈震颤。

这问题她问过很多次了。但他从没回答过。

女孩走到“人体地图”的前面,拿开套拉到地板上的毛巾,露出了肚子和胸部的大量标记。那是许多的线条、圆圈、锯齿形、阴影框,看起来像一幅战地地图。通过不同颜色的铅笔标记,可以清楚地看出身体被破坏的过程。

“这是什么?”她指着一块半个手掌大的灰色区域问道,“又是剑伤?”

他很高兴,她记住了他教给她的术语。

“不,这是无声区,”他回答,却没有看她,“他身上的无声区比几年前又多了一些。”

他没有把所有事都告诉她。他从未对她说过5年前的那次,莫诺迪克斯的生命活动回来了整整三天,就再次消失,变得越来越虚弱。四次非常猛烈的复苏也没用,接着,栓塞发生了,他必须对已经死亡的身体进行手术,并希望莫诺迪克斯能够醒过来。可以说,莫诺迪克斯5年前的那次复活过程特别猛烈,他的大脑再次受到重创,然后身体右侧(包括面部)瘫痪了,这一切都能非常明显地看出来。一切都出错了。

“这意味着,他已经没有知觉了,是吗?神经受损了?”她问道。

他承认了。

“把他盖上吧。”

他看向她。当她看着假体,手指顺着上面的线条滑过时,她光滑的脸颊泛起红晕,黑色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突然的感动攫住了他。他从没像爱她这样爱过谁。他哽咽地咽了下唾沫。

“好吧,咱们再来学习一下。我每天都会教你。”他把抹布放到一边,走到了她的身边,“把手给我看看。”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他用力地抓住它们,紧紧地握了一会儿,然后将它们放在嘴唇上,向它们吹气。她因这种突如其来的温柔尴尬地抽回了手。

“你有一双很棒的手:大,有力,温暖。你很强大,也很聪明。你能够将触觉呈现出来,能借助想象力做出优秀的‘人体地图’。”

“爸爸,可是这没有意义……我觉得恶心。”她转过身,似乎

要出去,但站在门口想了一会儿说,“你做的事让我觉得恶心。”

早春

他是32年前出现的。当时应该还有其他人,尽管大多数人很难想象出其他人的样子。和他一样吗?怎么可能呢?毕竟莫诺迪克斯只有一个。独特的,唯一的,完全的,就像大人告诉孩子们的那样,“完整的”。从那以后,这些孩子一天天长大,觉得自己不完美,不完整。莫诺迪克斯这个名字没有复数形式,这种独特性某种程度上成了他神圣性的条件,所以没人提起其他人。如果有其他人存在,人们将走向多神论的歧途,那是一种原始而幼稚的信仰,相信奇迹可以是普遍的,可复制的。但那样的话,奇迹将不再是奇迹。这就是为什么没有人提到其他人的原因。

当大家最需要他的时候,当塑料灾难不仅摧毁房屋、医院,还质疑了一些理念的时候,他来了。战争让破坏更为彻底。掉落的卫星就像子弹,像刺向地球的刀。人们想不出词汇,而一旦人们缺乏词汇,就无法使用它们描述那个即将被遗忘的世界的一部分。无法描述,就没有人想到这个部分。既然没人去想,它就会被遗忘。不存在,就是如此简单。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应他们请求而来的,以为他回应了他们的祈祷。圣诞节的赞美诗中说“地狱之门被打开了”,然后人们就是否存在一个与“地狱”相反的词进行了长时间讨论。但是,没有,没有这样的词。至少,没有人记得这样的一个词。对伊隆而言,“地狱”一直与盒子上的螺丝联系在一起。他想象着那些地狱之门打开时发出的响声,就像他工具箱开合时的声音。唯一不同的是,那声响全世界都能听到。莫诺迪克斯来了,实际上——按摩师伊隆认为——我们就应该默默地忽略掉,是否有其他人和他同时到来,以及关于他从哪儿来、如何而来的所有讨论。这是高中生讨论的话题,真正的清醒之人不需要这样的琐碎探讨。

他出现了,允许人们把他关起来,他把自己交给了人们。从那以后,世界上所有的邪恶都被制止了。至少每个人都相信是这样的。

奥蕾斯塔最近很少回家。这时他就会进入她的房间,站在中间,看着属于她的东西:几本书,扔在旧椅子背上的一件睡衣,一把滚梳,一根根头发在上面闪着光。他看着她的*色绒毛狗,她还没学会说话的时候叫它“小饺子”。他看着她的梳妆台,那里精心摆放着她妈妈留下来的化妆品,放在木盒里已经干掉的口红,空的香水瓶,瓶里的香气早就分解成了原子。他看向书架,那上面还放着她小时候看的书——英雄历险记和粉红公主的插画童话。一次,他在学校发的课本中发现了一些小册子,封面是红色的,里面的书页粗制滥造。其中一本的题目是《需要改变的世界》。温和革命的哲学。他打开这本册子,眼睛停留在封面内侧,她在那里用铅笔写下了一些句子,每个句子后面都有一个问号。他不由自主地记住了那些句子,但对自己的记忆力感到愤怒,因为从那以后他再未有过片刻安宁。

“既然世界是按照人类需求而建,为什么我们总觉得世界的力量高于我们?为什么自然的事物令我们觉得恐惧或可耻?如何分辨好坏?纯粹的判断力从何而来?为什么世界上总是缺东少西?为什么食物、金钱和幸福感总是缺失?为什么会有残酷之事发生?对此并无任何合理的解释……为什么我们可以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自己?我们是用同一只眼睛看别人和看自己吗?我们是谁,来自哪里?莫诺迪克斯是谁?是好人吗?为什么他这么软弱,允许人们对他做这一切?我们的世界得到救赎了吗?”

他看着她稚嫩的笔迹,字母“g”和“j”还柔柔地拖着一条向下的尾巴。还有一些小黑点,像雨点一样悬挂在文字的上面,仿佛这所有问题会像雨滴一样四处飞溅。

一天晚上,他回来晚了,发现她房间里还亮着灯。他轻轻地敲了敲她的门。她迅速关了灯,假装自己在睡觉。他没有上当,还是走了进去,坐在她的床边,把她的头发从脸上拨开。他想,他要尽己所能回答她所有的问题,但他害怕女儿发现他翻了她的东西。

“这世上存在拯救经济学。”他说,“所有的好事都要付出高昂的代价。我们既不了解,也不会使用这种经济学。我们的会计师很差劲,他们目光短浅,知之甚少。要获得利益就必须付出代价。这就是这种经济学的全部含义,简单而正确。年来,这个道理显而易见,正因如此,每年在最黑暗的日子之后都会出现大日子’,以及它之前的日子。你明白了吗?”

她在他讲话的时候并没睁眼,但是眼皮一直在颤动。过了一会儿她说:

“爸爸,费丽帕将和咱们一起住一段时间。她将睡在我的房间里。”

精心打造的亲密时刻破碎了。

“我是个’雷控,我不能轻易同意随便什么人住在我家里。”

“爸爸,就几天,最多一星期。她没有地方可去。丈夫打她。抢走了她的孩子。”

伊隆震惊地站起来,感觉外部世界突然闯入了自己的生活。

“你到底是怎么认识她的?你不该跟她做朋友。”

她生气了:

“我有我的自由。这也是我的房子,我妈妈留给我的。”她扔下这句话,把脸转向了墙。

春。现身日

今年“现身日”的庆祝活动比较简单。因为大雨的关系,典礼在“宫殿”里举行,全程摄像,只向公众播放电视节目。节目中,身着礼服的莫诺迪克斯成了“承载未来”的弗洛斯。他裸露的手臂和胸部闪闪发亮,很难想象化妆师在此之前花了数十个小时为他化妆。莫诺迪克斯美丽的、具有个性的脸庞看起来棒极了。况且,镜头也从没靠他太近。

伊隆同阿尔多一起站在摄影棚里,他为自己的工作成效感到骄傲。莫诺迪克斯还无法走路,不过他的脊椎状况良好,折断的肱骨也很快就愈合了。“现身日”仪式结束后,他立即被带回了“宫殿”,伊隆没有再用按摩打扰他。莫诺迪科斯得独自一人吃晚饭。

伊隆也独自一人孤零零地回家。人们开始走上街头购物。经过了冬天的“灰色日子”,他们的脸色有些苍白。摊位上有了早春的花朵。期待已久的节日开始了,这是属于美食和饮料的欢乐节日,这是爱、孕育和规划未来的节日。“现身日”令世界回归原有轨道,向人们保证一切都会如约而至。

他走得很慢,看着这座城市,因为圆满完成任务而满足,一直是这种成就感有效地让他没有陷入忧郁。雨水冲走了无处不在的铁锈,形成了一条条红色的小溪。这些溪流凭直觉驱动,顽强地汇入河水之中。由于时处假期,桥上没有抗议活动,他觉得有些荒凉。他买了头茬蔬菜和开花的连翘枯枝。自从费丽帕在家里做饭以来,他就不再采购了,只是把钱放在桌子上。这些钱在两个女人的手里神奇地变成了精美菜肴。今天费丽帕又会想出些什么菜?还有什么菜是费丽帕不会做的?她们经常把食物给他留在冰箱里,因为他常常回来得很晚。而他晚归,是因为不想和她们一起吃饭。他因为费丽帕的存在而担心,觉得她无能为力,只能黏在某人的身边,模仿别人的生活,就像一个飞蛾,翅膀上有树皮的纹路,而树已经不复存在了。

伊隆一直在想同一件事——莫诺迪克斯的身体。

莫诺迪克斯身体干燥,呈褐色,尤其是小腿和手臂。他的皮肤很粗糙,最好的润肤露也吸收不了。有些用于润肤的混合物是在宫殿实验室里专门为他制作的,整个药剂师团队都为他的皮肤工作,并且每年为他准备新的护肤套装。他那细长的、千疮百孔的身体躺在一张布满传感器的桌子上。他的呼吸很均匀,睡着时每分钟33次,醒着时每分钟40次。伊隆对这个节奏十分了解。当他听到这个声音时,立刻就能平静下来,甚至可以说进入到一种冥想状态。

第二天,他们开始工作。

“给我按摩油。”他扭头对阿尔多小声说。男孩小心地滴了几滴油在伊隆的手心。他们闻到了精油强烈而刺鼻的气味。莫诺迪克斯的后背动了一下,仿佛深吸了一口气。阿尔多盯着老师的手,紧张地看着他手掌和手指的每一个动作。这些微小的动作产生了一种精细的振动,来治疗莫诺迪克斯。他在学校学习物理治疗时成绩很好,为专业技能培养做了充分准备。他知道每条小肌肉的希腊语名称。伊隆一次次偷偷地看他,享受着被他崇拜的喜悦。他努力像爱儿子一样去爱他,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这种爱,他将无法向他传授这项工作中最重要的东西,一种奇怪的、柔软的感觉。这种感觉会突然从身体深处的某个地方出现,使我们所有的“我”做好失去边界的准备。这是一种同情心,没有它就无法帮助任何人。阿尔多有这种同情心,他不仅有才华,还很敏感,但是伊隆还是宁愿奥蕾斯塔能接他的班。

“看到了吧,”按摩师伊隆对自己的徒弟说,“按摩可以令时间稳定下来,因为只有身体的时间才是真实的。但是破坏它非常容易。如果没有按摩师,世界将陷入混乱。”

莫诺迪克斯今天平静而轻松,也许是昨天晚宴上的红酒的作用。他一定是睡着了。伊隆按摩时从不说话,莫诺迪克斯不喜欢他这样。伊隆的父亲给他按摩时总是给他放音乐。但是后来就不放了。伊隆知道,早在25年前,莫诺迪克斯被击中头部之后,就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了。他的整个颞骨破裂了,骨头碎片损坏了他的大脑。手术持续了很长时间,人们在他的大脑中置入了功能强大的显微镜,专家把那些比头发还细的神经重新连接了起来。从那时起,莫诺迪克斯就不说话了。他们通过研究发现,所有的大脑损伤都已修复,但莫诺迪科斯甚至没有尝试去说话,好像他失去了与周遭交流的兴趣。伊隆还是在给莫诺迪克斯服务的第一年听到过他的声音,不过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当时觉得他嗓子像“破锣”,但到底听起来如何,他已经不知道了。

阿尔多依旧钦佩地看着按摩师伊隆的手,这位“雷控”是个康复大师,以后他会继承他的衣钵。他知道,过一会儿他要在“人体地图”上重复一遍师父做过的触摸、抚触、揉捏的全部过程。伊隆小声说:

“你看着我做,看我如何通过一个动作深入到皮肤下面深处的肌肉之间。我可以通过触摸来区分肌肉本身及其附着点的能量,它们是不同的。看这里,这里的肌肉在轻微地振动,每一块的振动是不同的。附着点就不振动,这与输送血液的血管有关。血液是个奇妙的发明,阿尔多。”伊隆嘀咕了一声,将声音降低到难以听到的程度,几乎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在蠕动,“他的血液成分略有不同,携带的氧气更多,这从他的手指上也能感觉到。”

“能感觉到氧气?”

“不,不是氧气。早晚你自己就会感觉到,这具身体有更多的意志,更多的力量。你自己会看到。”

男孩沉默了下来。当他接下来在“人体地图”上工作的时候,伊隆回到了血液的问题上:

“大约40年前,我们非常仔细地检查了他的血液。我们知道它的组成,但不确知这种组成能产生什么。他的血液与我们大家的没太大区别,只是氧化程度过高,但我们不会利用这种血液。我觉得,如果有可能,我们会利用它。”他退后一点,以便男孩可以更好地看到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他有医用价值,我们就会饲养他,在他身上提取血液。”他补充道,突然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男孩不安地看着他,然后假装什么也没听到,移开了视线。

伊隆很清楚这不安从何而来,他自己也宁愿不去想这些。以前,当与莫诺迪克斯有关的医学实验还被允许的时候,人们认为,如果将他血液中的血清注射到人体内,所有的疾病都能被治愈。可是在更换当权者之后,这些实验被弃之不用了。说实话,这令伊隆松了口气。如今,人们不相信莫诺迪克斯有身体,尽管生活中的一切都基于他身体的变化进行。人们也不再说他“流血了”,而说他“变红了”;他不是“挨打了”,而是“被触碰了”;他没有受到“撞击”,而是被“触碰”了;不是“腿断了”,而是“肢体被撞”。在某种程度上,伊隆和其他“雷控”,以及药剂师,是一个秘密组织,处理的只是模糊存在的东西。如果在媒体上大肆讨论我们的大兄弟莫诺迪克斯、“承载未来”的弗洛斯的肝脏状况,那可就是丑闻了。

在治疗中心巨大又空荡荡的食堂吃晚餐的时候,伊隆偷偷地端详着阿尔多,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或许可以介绍他与奥蕾斯塔认识。作为阿尔多的妻子,她就可以进入治疗中心,他们可以一起工作。阿尔多比奥蕾斯塔小,还很男孩子气——这就像俩小孩儿结婚。

他的手越过桌子伸向阿尔多,向他展示手掌的里面。他还能感觉到给莫诺迪克斯按摩后留下的痕迹。莫诺迪克斯总是这样感谢他——用手指轻轻碰他的手掌。这之后大约十几分钟里,伊隆都能感觉到这个地方好像被轻轻地电击过。阿尔多用指尖怯怯地抚摸着手掌,可能感觉到了掌心微妙的震动,因为他抬头看向老师——带着惊讶和尊重。阿尔多在按摩的过程中仅仅是助手和见证人,还不能触摸莫诺迪克斯,只能在旁边站着,伸出头,尽可能看到更多的东西。这让伊隆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那时他就这样站在父亲身边。

伊隆的父亲创造了记忆与身体存在联系的理论,这个概念如今已在按摩师们的意识中得以确立。但是30年前人们都觉得这个想法是一场骗局。父亲坚持认为,对身体的每一寸刺激都会唤醒他本身的记忆,而且身体表面有一些点能与记忆流产生联系。他对数百人进行了研究,并创建了多维地图。因为他发现记忆传感不仅位于顶层,在多个深层也有表现,所以皮肤的记忆模型必须是多维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普遍认识到,身体保存了对以往事件和经历的记忆,将它们像存档一样保存在里面。现在,没有人会否认这种被称为自我研究学的显而易见的科学论断,也没人反对以伊隆父亲的名字泰奥命名的基本定律:身体的肌肉层越深,越靠近太阳神经丛,那里储存的记忆就越早。如今,医生,尤其是按摩师和心理治疗师广泛使用“人体地图”,因为他们知道可以通过适当按压和按摩来释放最微小的记忆。

伊隆的父亲就是用这种方式为莫诺迪克斯服务的,那会儿莫诺迪克斯还能说话。但是泰奥听到了些什么,莫诺迪克斯有什么样的记忆?父亲做了些笔记,但肯定没把这些留给儿子。也许他把笔记销毁了?也许没有人需要知道莫诺迪克斯来自何方,他又是谁。也许最好不要问这个问题,因为莫诺迪克斯不该有任何过去。他的故事始于年前的那一天,那时人们在沙漠中发现了他。

但是按摩师伊隆在自己私下制作的“人体地图”上,那个藏在门廊里,从泰奥手里继承下来的,某一天该由奥蕾斯塔继承的地图上,看到了他父亲留下的东西:浩如烟海的无意义的标记,所有可能的组合——无所不含。

春天,费丽帕和他们住在一起。她的内衣晾在浴室里,每每看到,伊隆都觉得尴尬。冰箱里专门给她留了一格摆放装有抗过敏食物的容器。黎明时分她出门上班(他还不知道她到底是做什么的,她总是躲着他)。他很少碰到她,只有每周日一起吃饭的时候会见上一面。奥蕾斯塔安静了一些,开始努力学习,一年后她要参加考试,之后打算升学。但是女孩必须比男孩得到更高的分数才能升学,分给她们的名额总是不够。伊隆仍然希望能凭自己的地位让她继续学业。他在这方面做了些什么?他曾鼓起勇气,去请求“雷控”总长的庇护。总长理解地点了点头,看起来乐于帮他。总长的举动几乎掩盖不住自己的优越感,他有三个儿子——所有人都准备做“雷控”,其中一个儿子将来要接任父亲的职务。

伊隆几乎每天都和“雷控”总长见面。总长是一个高个子,留着灰白的胡须,从不表现出任何情绪。现在每个人都有很多工作,因为莫诺迪克斯今年病情恶化,伤口不再像以往愈合得那么快。“雷控”总长给大家分配了具体的任务。大家怀疑莫诺迪克斯被感染了,但没人知道该如何治疗。伊隆尽量轻轻按摩莫诺迪克斯。有时候,他是如此害怕碰摸这个可怜的、受伤的身体,所以只进行安抚性的抚触。药剂师想到用北方苔藓制成的新型复合材料,这种材料具有再生和刺激作用。他们每天早上给莫诺迪克斯全身涂满药膏,并在他面前摆放一只装有芳香精油的碗,这精油具有辅助治疗的作用。就这样,莫诺迪克斯变成了一个半躺着的、浑身长满深绿色苔薛的雕像。整个春天,伊隆都在他自己的“人体地图”上绘制新的标记。在泰奥偷偷写下了“童年——水”的地方,他的儿子伊隆在上面写道:“破裂的二头肌”;在写有“黑太阳图景”的地方,他又添加了“断裂的阿喀琉斯的跟腱”;在小字“母亲”(带有问号)下面写着“臀部上方的血肿”(呈深紫色,几个月前愈合,至今尚未消失);另外还有“旅行的同伴”“海上的白色曙光”“着陆”“左手掌骨骨折”“踝关节脱位”“膝盖骨碎裂”“内出血”(做了特殊标记)和“胰腺损伤”等。橡胶假体被这一大片描述了病痛的标记覆盖着。

近年来,“回归”总是来得晚了一点,不过不太明显,一般也就晚几秒。这让“雷控”们非常担忧,尽管在“大日子”的年度转播中,全世界的镜头都集中在莫诺迪克斯的手上,他手指的第一个动作快慢几秒其实是难以察觉的。全世界的观众都能意识到这种延迟吗?伊隆觉得不会,没人能真的注意到。即使有人注意到了也不能说,所以也就不会被公布。况且,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冰箱里的食物上,集中在已经准备好的用一根普通火柴即可点燃的蜡烛上,集中在已经调好音的乐器上,马上全家就要一起弹奏并唱起《有位客人来到寒舍》。只有“雷控”们知道那几秒钟的延迟,知道满是铜线和灯泡的灵敏仪器测出的前几拍神经反应有些微弱。伊隆担心,如果某一次失败了,那么“现身日”就无法举行了。那可就是世界末日了,到时候他就成了罪人,不再值得信赖。因为年来,每年都定期发生同样的奇迹,莫诺迪克斯、弗洛斯、“未来承载者”醒了过来。从那时起,按摩师伊隆几乎就没有离开过工作。代表了秩序、满足和满意的整个“瑟拉”期间,都是这样,莫诺迪克斯在整个“雷控”团队的努力下恢复了过来。

夏至。和谐

“和谐”时间从每年唯一的一次绕城漫步开始。它看起来是自然的、自发的,其实经过了精心准备。警察走在民众的后面,与他们保持着谨慎的距离,守卫着这支不算长的队伍。保障车辆的两侧写着“鲜花”,里面配置了最先进的救护设备。稍远处有一辆大巴,深色的车窗后坐满了士兵。

坐在轮椅上的莫诺迪克斯和他身边零星的群众护卫出发稍早了些,正好在中午之前,想享受一下这美丽的夏日阳光。因为气象学家预报,今天下午会下红色的雨。“雷控”总长亲自推车,身后跟着机警的护卫队。伊隆和阿尔多走在队伍后面。伊隆从他的位置看到了莫诺迪克斯宽阔的后背和戴着帽子的头。大大的墨镜将他那小小的长脸遮住了一半。

游行队伍跟往年一样经过集市。清晨人们就等在那里了,尽管张扬地表达热爱在这里是被禁止的。他们不能靠近莫诺迪克斯,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友好地挤在一起,气氛变得轻松起来。在莫诺迪克斯身边,人们的心情总能得到改善,彼此间的信任增加,每个人都感到振奋。莫诺,我们的兄弟,从帽子下面向大家报以微笑——这笑容有点扭曲和痛苦。帽子未能遮住所有的东西。人们通过护卫送给他一些小礼物——一束鲜花,一些巧克力,一个胶皮正在脱落的古董熊。“雷控”总长从他手里把这些东西拿走,给了后面的人,然后这些东西就消失在了护卫携带的袋子里。

伊隆趁机小声地教导年轻的阿尔多:

“你看,他的头保持得多好,昨天我给他做了颈部按摩,马上就有效果了。在这个季节,按摩必须柔缓,令他放松。因为这时候他的肌肉已经基本恢复了,皮肤下面甚至出现了薄薄的脂肪层,这样皮肤本身就会变软,而且比较滋润……”

他这么说着,可是阿尔多只有一只耳朵在听。他侧着身子,想越过人群看看前面发生了些什么。那儿似乎有点儿骚动,整个队伍都停住了。

每年,莫诺迪克斯都喜欢在卖T恤的一众摊位前停一会儿,那里有一个小型表演。被挑选出来的卖家——通常是些按时缴税并且遵纪守法的公民,穿上自己的T恤在莫诺迪克斯面前走动,展示衣服上最幽默的印字。这时他总是微微低下点儿头,抬眼看着他们。他的才智与人类略有不同,可以说更具合成性。也许这就是他为什么喜欢T恤这种奇怪的媒体表达方式,而不是报纸和贫乏的电视新闻。在这些人的身上能看到以最简洁的形式展示的整个世界及其问题,带着戏谑和嘲讽,和那些最好的爆料。那些能让他目光停驻的T恤立即身价大涨。通常到了最后,年轻人会挤过犹豫的(或者对此有所准备的)卫队,越过警戒线,不过他们年轻清瘦的胸前的印字就一点都不好玩了。这些印字表达了人们的诉求:停止边远之地的战争,修改法律使之更加公平,女性应有平等的权利,席卷全球的盐酸锈造成的生态灾难应当被禁止。通常情况下,最终一切都会圆满结束,青年人被温和地驱散,莫诺迪克斯坐着的轮椅在这些摊位之间继续前进,一直到达广场,他会在那儿单独待一会儿,只有一些警察守卫着他。他孤独地坐在轮椅上,独自面对城市和天空,仿佛人们不得不向太空展示——他还活着。

接下来,行进的路线向河边延伸,游行队伍沿着河岸前行,并在那里停留更长一段时间,因为莫诺迪克斯喜欢看水。伊隆记得,当他刚开始工作的时候,还能勉强行走的莫诺迪克斯常常起身走到岸边,河水冲刷了他的鞋尖。那时,他能够长时间站立,心无旁鸯地看着水面上的灯光。他盯着风看,风好像正在做游戏,并不知道自己作为一种不可见的原因,却产生了波浪这个可见的结果。他曾说过(那时他还能说话),波浪的运动是智慧活动的榜样。总之,它应该意味着点什么。

现在莫诺迪克斯已经无法再从椅子上站起来了。他的头微微向一侧倾斜,伊隆甚至担心他会睡着了。白天睡觉可不是一个好兆头。也许莫诺体内的电解质正在发生某些变化——他有些担心,一种新的、不愉快的感觉在他的身体里蔓延,内心一种无声的恐惧越来越经常出现。

“雷控”总长也注意到了,莫诺迪克斯的头低了下来,于是下令队伍返回。游行队伍笨拙地改变了队形,轮椅掉头,抄近路返回治疗中心。他们穿过了久未使用的宫殿花园,园子里覆盖着红色的尘土,轮子在上面留下了两条直线。伊隆知道,他必须随时做好准备,尽管通常情况下只要给莫诺迪克斯输液,并让他安静一会儿就够了。无论如何,伊隆和阿尔多都站在了为各种情况准备好的按摩桌旁,精油瓶已经打开,他们随时准备做最大努力。最后肯定需要给他戴一段时间颈托,就像去年一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莫诺迪克斯这种非人类的信任总会让他惊讶,这种信任是自发的,充满希望的,把自己的一切命运都交给人类,无论好坏。而人在这种完全的交付面前感到无奈,对自己的无所不能感到惊讶,却虚弱无力。伊隆有时会哭泣。这哭声听起来像咳嗽一样——他的机体因莫诺迪克斯赐予的信任而窒息,好像血管承受不了流淌在里面的温和的善良,不得不在突然的压力下破裂。

莫诺迪克斯的身体有着巨大的自我修复能力。他们,这些“雷控”团队,只是陪伴了他的自我修复而已。这就是事实。

晚上,当伊隆终于回到家,在淋浴头下看着自己42岁的身体时,他尽量不将之与那具莫诺迪克斯的身体比较。他的身体实在是非常的“人类”,绝对是一次性的。

秋分。“高贵者大选”

费丽帕的到来没有造成任何麻烦。这个女孩早上出去,晚上回来。他能在浴室里看到她的牙刷和廉价面霜。好几次回家时,她正在和奥蕾斯塔吃晚餐,这时他就会坐到她们身边,几乎吃光她们的所有生菜,他特别喜欢吃生菜。

“这是费丽帕做的。”奥蕾斯塔夸奖自己的朋友。

费丽帕话不多,只向他投去短暂而犀利的一瞥,钦佩中掺杂着怨恨。他完全不知道,这个因为奥蕾斯塔而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的陌生女人在想些什么。而且他完全不确定他对她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很少谈到自己的工作——最后他才知道,她在市立图书馆工作——她对自己的家庭生活只字不提。有一次,伊隆很小心地问了她的家庭,伊隆总是很小心。但是她垂下了眼睛,沉默良久。他想,这个话题可能就像莫诺迪克斯身体上的“无声区”——与其他部分分开,难以表达。从那以后,他就不再问这个了。

电视上不停播放着本地选择“高贵者”的抽签活动。那些有资格的人组成了一个几十人的小组,参加最后的总抽签——“运气大比拼”。这活动在九月底举行,所有的电视台进行转播。那会儿世界在夏季的酷暑之后凉爽下来,旋即迎来持续降雨。然后,在“权威日”这一天,也就是一年中第二次白天和黑夜时长相同的秋分日,人们在“高贵者”们中选出六个“高贵者”,组成一个“西格玛”。西格玛的标志——类似于镰刀或钩子的古老字母——在T恤衫、贺卡、广告、杯子上随处可见。“高贵者”们的生平传记被人们反复诉说和讨论,而他们的面孔在两周后变得比各种名人面孔更易于识别。西格玛要立刻在接下来的三个月中远离人群,从而达到传统要求的理想的净化状态。

实际上,和两个女人共同生活,伊隆感觉甚好,浴室里有了化妆品的香味,厨房的桌子总是被擦得干干净净,总有食物放在冰箱里,屋子也因为她们的说话声而变得有生气起来。她们同他交谈,拿些面包、胃口、天气和计划等日常问题来烦他。晚上,当他从治疗中心回来的时候,心力交瘁,她们就叫他喝啤酒或喝茶。她们并排坐在他的对面,胳膊肘挨着胳膊肘,看着他的眼神中有几乎无法掩饰的好奇。他觉得,奥蕾斯塔过去的忧伤已经消失了,一种叛逆在她体内熊熊燃烧。现在,她更经常和他开玩笑,很放松,有时还会脸红。当她处于这种状态时,他喜欢看着她。他觉得他们之间的情感纽带将重新连接起来。他其实一直不愿让女儿看出来,他有多么在乎她。她们希望他说说那里面的情况,这世界最隐秘的机制是什么样的。女儿对此也感兴趣,这令他惊讶,然后他也感到高兴,觉得自己很重要。于是他给她们讲故事,然后她们还问了一些问题,每个问题都是:“……这是真的吗?”

首先她们问了关于性别的问题。

伊隆属于那个需要保守秘密的团队,团队里的人都知道,说到莫诺迪克斯就会用“他”。当然这个“他”用得太多了,到处都用。其实应该有一个单独的词,一个特殊的代词来指代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词还没被想出来。可能是因为在语言中根本没有词语能用来称呼莫诺迪克斯,顶多可以在代词中使用大写字母或使用诸如“未来承载者”之类的词。这些词太过隐喻和分裂,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没有任何词语可以支撑起他的存在这一奇迹。

坊间有个从未公开的传说,称每过八九十年莫诺迪克斯就会改变一次性别,但从没完全改变过,他的性征会随时间流逝而反复波动。伊隆是从父亲那里听说这件事的,不过父亲并未亲眼见到过,而是父亲的继父告诉他的,继父在五十年前是“雷控”总长。他的前任目睹了性别波动的过程,并告诉了他。那时,莫诺迪克斯是一个有点像女人的人,“有点像”,因为人们仍然称呼他为“他”,仿佛人类的思想不能接受用“我们的姐妹”替代“我们的兄弟”。伊隆看到过以前的绘画,那时莫诺迪克斯的身体还可以被描绘,被研究。在图画上他的性别通常被忽略。小道消息不断。现在,当伊隆天天看着莫诺迪克斯的身体——瘦削、饱受折磨、酸痛的身体,应该尽快恢复到良好状态的身体有时一看就是几个小时的时候,他根本没有考虑过性别问题。莫诺迪克斯的与众不同之处显而易见,但却很难与任何其他事物进行比较。伊隆不喜欢这个话题。性别对他而言一直是个抽象的、多余的东西,肤浅、无关紧要的问题。特别是他有个女儿,如果有个儿子,他的想法可能会有所不同。他结束了女孩们对这个问题的讨论,但在她们眼中捕捉到了一丝失望。

“据说特别委员会确认他的死亡还不够,还要把他的大脑扫描图像寄到世界上最好的治疗中心,是真的吗?”费丽帕问。

“他的死亡是怎样的?你们怎么知道他死了?”奥蕾斯塔接着问道。

他给她们仔细地讲了整个复杂的过程,希望借此抹去她们对他没有回答先前那个问题的失望。莫诺迪克斯的死亡要由“雷控”总长和来自世界各地的专家委员会共同确认。他们向城市和天空宣布这一消息,然后关闭所有媒体。莫诺迪克斯会死40个小时。包括大脑在内的所有功能都停止了,甚至开始形成尸斑。这些斑痕之后会形成瘀伤并持续很长时间,而这对他——按摩师伊隆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挑战。然后——就像大家都知道的那样——在40到44个小时之后,莫诺迪克斯复活了。

当他说这些的时候,费丽帕不安地来回走动。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以为,这只是一种隐喻。我以为这并不会真的发生。”

他笑了起来,喝了一口啤酒。这酒有一股金属的味道,就像其他的一切东西。

“你见过他的回归吗?是什么样的?”

“你都在电视上看到了。”他回答。

其实每个人都从电视上看到了。在确认和宣布莫诺迪克斯的死亡之后,媒体会关闭36个小时。什么都不会发生。这叫作“伽勒涅”,世界沉默了。人们待在家里,坐在黑暗之中,点燃蜡烛。所有人都不工作,所有车都不开。一切都关闭了。有人告诉他,很多人都发疯了,医院全速运转。法律被暂停施用,许多人都利用这一点,就像没考虑过当“伽勒涅”结束之后,当时所犯的任何罪行都将受到两倍严厉惩罚。人们做奇怪的事情。喝酒。出轨。做些以后会后悔的决定。自杀数量直线上升。这是一年一度的虚无,世界失去了原本的模样,所有生命都静止了,必须全面更新才能继续。如果没有莫诺迪克斯,我们的兄弟,一个更新世界的英雄,世界将变成一片虚空。在第36个小时到来的时候,电视屏幕自动开启,摄像机展示唯一的镜头——莫诺迪克斯的手。所有人都在紧张地等待着手指的移动、颤抖和那最微小的动作。全世界都屏住了呼吸,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每个人都记得童年时的那几个小时,每套房子里的屏幕上都显示着相同的图像——放在黑色寿布上的苍白的手,手指很长。这是等待的时刻。孩子们感到无聊,不理解为什么不可以玩耍,为什么不能倒挂在院子里的双杠上,为什么不能玩棋盘游戏,哪怕是无辜又简单的井字游戏。父母检查冰箱里的猪蹄冻是否足够硬,今年的酸*瓜是否已经腌好,它们很快就会被摆在盘子里,作为节日主菜前的开胃菜。人们透过刚擦净的窗户,望着快速降临的冬日暮光,它给城市蒙上了一层肮脏的橘色光影。他们从厨房走到房间里,将盘子放在桌上。大家不停地看时间,整理自己的衣服。不开灯,只有屏幕上*蓝色的光在闪烁,于是人类的房子看起来就像处于闪着荧光的海底。大家相信,谁第一个注意到电视屏幕上手指的移动,或者几乎不明显的一点震颤,这个人在来年就会很幸运。

费丽帕不知从哪儿拿来一瓶红酒,倒入马克杯中,因为伊隆和奥蕾斯塔的家里没有红酒杯。伊隆放松了下来,解开了他的背心。费丽帕手托着下巴看着他,他把她的表情理解为一种仰慕。

“这一切都和电视里展示的一样吗?”她问。她其实是想问,莫诺迪克斯是不是先从手指开始复活,然后他心脏的跳动才回到天空?而且电视为什么不展示他的脸?

奥蕾斯塔补充道:

“我一直觉得,这一切表现得不够具有舞台感,没有奏乐,也没有灯光效果。”

他笑了。他从没有和家人一起度过这段时间。那时所有的“雷控”都在值班,一切准备就绪,大家就在治疗中心昏暗逼仄的房间里等着钟声响起,那声音听起来好像在宣布一场灾难到来。这时他们从原地跳起来,跑到自己的工位上。“大日子”又叫作“哀耐”,一个古老语言的词语,意思是“我是”——对他们来说这景象看起来与现场直播不尽相同。无力的身体,伤口的痕迹,凹陷的眼睛和太阳穴,冰冷的皮肤和呼吸,这些都突然出现在这具死亡的躯壳上。手指颤抖,神经冲动,突然变稀并开始流动的血液恢复了活力。直播结束后,警笛声大作,走廊的灯光噼啪亮起,他们推着莫诺迪克斯的床冲到复苏室。当他的身体在灯火通明的走廊中被推着向前跑的时候,许多人跪了下来,将脸埋在手掌之中。其他人则低头站着,表达着人类的所有无助。的确,复活并不像奥蕾斯塔所希望的那样壮观。插满了人类的机器的莫诺迪克斯缓慢地,但毫不妥协地重生。生命首先以微小的脉动出现在大脑中,十几分钟后心脏开始跳动,先是零星的跳动,接下来又跳了几次,直到一个瞬间,它一次又一次清晰地跳动起来。晚上,所有的电视台都在播放这个节奏,没有别的,只有怦怦怦的、复活了的心跳声。这个时候,寂静降临整个世界,直到黎明,重生的世界迎来巨大的喜悦。

“尽管,”伊隆犹豫了一下,但他受到了巨大的蛊惑,要把这个秘密告诉某人,于是最终说了出来,“今年播出的心跳声是我们提前录好的。”

没等她们问“为什么”,他又说道:

“因为他真实的心跳声太虚弱了,也不规律,没法用来直播。”

费丽帕又给他斟满酒。这酒他很喜欢,他好多年没喝过酒了。

“我已经仔细地看了24年,我再说一遍,这并不值得快乐,”他放松下来,“而且他的生命回归得很艰难。每年我都害怕这次会失败,他的生命会就此结束。可与此同时,我24次看到这确实发生了。你们那时是否也有种奇怪的感觉?也会起鸡皮疙瘩?我觉得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感觉……而且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怀疑:如果这次不成功怎么办?这是个奇迹,它有权反复无常,并且可能不会再次发生。但是这次还是成功了。尽管没有人真的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

他一定不适应这酒,喝过之后,他的心头涌上了一种难以言状的感动,眼中满含泪水。他被一种狂热的感情巨浪包裹,羞愧得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撑在桌子上,想要站起身去睡觉,这时费丽帕意外地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轻声地说:

“请留下来吧。”

他突然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他感觉到这两个女人想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他很快会知道那是什么,虽然他还没有准备好。他想要离开。

“我不该跟你们谈这些,这不是个好话题。这就是我们世界的秩序,不会再有其他的了。”

“也许有其他的呢。”费丽帕小声说。

他拿起桌子上的眼镜,站了起来。奥蕾斯塔站在他面前:“伊隆,我们想把他还回去,让他回到他来的那个地方。”伊隆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们’是什么意思?”

“冷静,”费丽帕说,“冷静点,伊隆,我们是一个小组织,一个团体……”

他渐渐明白,她在说什么。他的脸一下子涨得血红,他能感觉到,血液正涌到脸上。他的身体里正在酝酿一场想象中的战斗,各种想法在他的脑海里横冲直撞,他无法将它们整理出来。

“你们属于那些抗议的人群?”过了一会儿,他不无恶意地问。他只想到了这个。真讽刺。他感到被欺骗和背叛了。

“我们的行动是遵从理智和内心的。”费丽帕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

伊隆隐约想起了奥蕾斯塔的小册子上红色的封皮。

“你蛊惑了她!”他喊道,抓住费丽帕的肩膀用力地摇晃。她像个娇小脆弱的娃娃,毫无抵抗力。椅子砰的一声倒了。“你利用我女儿来接近我,诱使我犯罪。”

“冷静点,伊隆。这不是犯罪,这是对一个人最普通的同情。”

他放开了她。“他不是人,他是比人更伟大的存在。这就是事情的秩序。”他愤怒得发抖,“整个世界都基于这个秩序。他是不朽的,他的死亡不是最终的,事实就是如此。没有他,这世界就会陷入混乱。以前就是这样,没人希望倒回到那样的时代。必须有人牺牲一些东西,才能换回平静的生活。”

站在他面前的费丽帕突然挺直身体,握紧了双手。那一刻,他觉得她有一种致命的危险性。噢,是的,这个人一直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你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你对世界,对活生生的人了解多少?你只是让被豢养的受害者处于良好状态,以便像你这样的人能以永恒的传统为名杀死他。你和他们一样是杀人凶手,尽管你认为自己正在拯救他。”

伊隆一巴掌打在费丽帕的脸上。奥蕾斯塔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从这里滚出去!”他冲着费丽帕说,转过身背朝着她。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奥蕾斯塔跑回自己的房间,开始气呼呼地收拾行李。他透过没关紧的门,看到她在房间的中间站了一会儿,把费丽帕的红色衬衫紧紧地贴到脸上。他退了回来,感到羞愧,被深深地震动。

过渡

他走到用冰箱贴固定在生了锈的冰箱上的日历前面,嚼着干巴巴的三明治,看着两个表示年份的彩色螺旋。第一个螺旋从黑暗的冬天的正中开始,那意味着莫诺回归世界的“大日子”。从那时起,每一天顺着时间轴走到早春时分的“灰色日子”,这时莫诺迪克斯恢复了健康。然后,春分那天,“现身日”到来,之后是被称为“秩序”的“瑟拉日”,在春季蓬勃发展。那是一个平衡与和平的时期,自然万物重现生机,树木被绿叶覆盖。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夏至的“和谐”之时。从夏至开始,又是一个新的轮回,前面的所有节日再次循环往复,过去的一切萎缩、变暗。初秋,人们在“权威日”那天举行“高贵者大选”O这是一扇黑暗的大门,日子变成了棕褐色,仿佛时间被腐蚀,而且永久性地生锈了。物质的统一被破坏,分解成了碎片、颗粒和碎屑,最后被研磨成粉末。“过渡”和“静默”,在古老的语言中称为“伽勒涅”,日历上的第二个圆圈中最黑暗的日子,如同暗核和黑暗之穴。

那是冬天的正中。“过渡日”的前一天。很多年没有下雪了,天气潮湿多风,乌云低低地压着屋顶,让人觉得屋顶上的天线撕开了云的肚子,而云中掉出来的不是雪,而是锈。不过这是一段满足的日子。在受伤的云朵下,人们正在进行各种准备。城市的广场上竖起了大屏幕,被风刮得发出呼啦啦的声音。大家在做最后的采购,虽然卖家很努力地补货了,但有些货架还是被扫荡一空。餐厅和酒吧里人满为患,因为这时候至少该喝上一顿。伊隆从一群醉醺醺的男人身旁走过,他们正坐在街边的高脚桌旁享用着啤酒,大说大笑。对话中最常见的话题是“高贵者”——他们从九月就开始为自己的角色做准备。今年没有名人当选。去年,他们中有一位知名演员,很多人嘲讽说,这种抽签早就内定了。但其实是机器从所有的40岁以上的男人中选出来的,只要这个人在这个星球上生活,声誉没有受过质疑,就可以参加抽签。所以,好运落在某位著名演员身上也很正常。从被选中开始,“高贵者”就要节食,并坚持进行一种特别的冥想。他们的脸出现在每个新闻节目中和每份报纸上。

经过商店时,他考虑了一会儿,是不是要进去。他今天必须好好吃一顿,禁食三天前一定要吃饱。人们杀猪宰羊,吃油腻的菜肴和很多鸡蛋。大家把冰箱和食品储藏柜中的所有食物都吃光,连蜂蜜罐子都被清空了。对于那些真正虔诚的人而言,“伽勒涅”的三天里冰箱必须空空如也,所以他们会将储备的食物放到地下室,或者放到那些不太虔诚的邻居家里去。

自从开始一个人生活,他就不在家做饭了,只靠治疗中心食堂提供的餐食过活。奥蕾斯塔离开后,他的冰箱就一直空着,好像他一直生活在充满期待的沉默中一样。冰箱里只有一罐芥末酱,因为时间太久已经变成了棕色。

回到家后,他立刻去洗澡。躺在因为生锈而泛红的水中,看着自己枯瘦、肿胀的膝盖从水面露出来。他有风湿,疼痛难忍。

一天前,他们与“雷控”总长一起视察了为“过渡日”做准备的地方。他们检查了石头,把它们从盒子里取出来。盒子里的每一块石头都洗净消*,在里面存放一整年。它们看起来像黑煤块,有锋利的边缘,每个重量在到克之间。每当伊隆用手指拂过这些石头,都会感到虚弱无力。急救中心准备好了各种医疗设备,压力绷带、缝合线、针头和注射器,整套外科手术设备,高压灭菌器,一瓶瓶消*液和抗生素,一盒盒药膏,输液架和玻璃瓶里的滴剂,一切均已就绪。“雷控”总长细致入微地检视每个细节。伊隆迈着僵硬的脚步,跟在他的后面,试着把所有东西都看成是博物馆的展品。

今天他说自己风湿病发作了,要早点回家。不过他必须尽快回去工作——明天就是“过渡日”了。他试着用某种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洗澡总是使他安静,让膝盖放松一点。

这时有人敲门,没等邀请就走了进来。伊隆跳了起来——他确定是奥蕾斯塔回来了。他眼前浮现出女儿站在房间中央,闻着费丽帕洗得褪色的红T恤的样子。他眨了眨眼,想把这幅画面赶走。他不再感到生气或尴尬。一种很难摆脱的、越来越巨大的悲伤笼罩了他,他永远失去了她。他害怕这种悲伤会以某种方式传染到莫诺迪克斯身上。后者会感觉到,这悲伤如何顺着按摩师的指尖,导入他那神圣不朽的身体。他觉得这悲伤是一种疾病。

他站了起来,准备去拿浴巾,好出去见他的女儿。

然而他听到了陌生男人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浴室的门开了。“雷控”总长站在门口,身后有几个护卫,他只和他们有过面之缘。

“伊隆,他在哪儿?”

他不明白。他以为,他们在问奥蕾斯塔。

“穿上衣服。”“雷控”总长站在那里看着伊隆的裸体,后者生气地裹着浴巾。

“好多年前我们就知道了,你私藏着一个’人体地图,现在我们来找它。”

伊隆不由自主地发抖。他的牙齿在打战,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害怕。他听到卫兵满不在乎地走到门廊,听到工具箱掉了下来,然后是玻璃破碎的声音。伊隆往自己身上套衣服的时候,“雷控”总长的眼睛盯着天花板。

“我什么坏事也没做。”按摩师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我只是

在上面练习,令我的手指更精确。谁都不知道这件事儿。”

“我们知道。这就够了。”

“雷控”总长关上了门,站在吓坏了的伊隆面前。他们俩一样高,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伊隆觉得自己在他们身上看到了鄙夷,于是他低下了头。

“他不见了。”

伊隆没有立即反应过来。“雷控”总长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他稀疏的胡须看起来像一根根头发,被荒谬地收集在一起,然后乱七/I糟地躺在皮肤上。他意识到,“雷控”总长在害怕。

“跟我们走。咱们必须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卫兵用奥蕾斯塔床上的一条毯子把“人体地图”包起来,像抬地毯一样走楼梯把它抬到了街上。他们围成一堵人墙,掩护着“人体地图”上了一辆*车。第二辆车上坐着“雷控”总长和伊隆,他还在扣风衣的纽扣。街上空无一人,天空从西边渐渐变红。

“这是怎么回事?”伊隆问。

“这是一起计划周密的作案。他们坐电梯跑掉了。被收买了的卫兵也消失了。还有几个其他人。很遗憾,他们隐藏在我们最信任的人中间。我们得进行调查。”“雷控”总长向空中吐了口气,没有看他。一股热流袭上头来,伊隆战栗起来,他的手在发抖。

“给他穿上莫诺迪克斯一样的衣服,橡胶是柔软的,和人的身体很像,比例也合适。找个人给这个木偶化最好的装。我马上过去,我们要播放去年的录像。”

伊隆明白了他们想干什么——伪造电视转播,欺骗上亿观众。

“但是……”他开始说话,并不知道自己要反对什么。这一切都让他觉得可怕。

他当然想到了奥蕾斯塔,他想,他再也见不到她了。他试图想象她现在所处的地方,但他所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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